「這毒的來歷不簡單,毒性之烈,內入五臟外傷眼髓,說無治癒之望,並非言過其實,但……也不是不能。」他喃喃地說著,雙手再度覆上她的眼,潛心地研究她中毒的情況有多深。
感覺他又把脈又檢查她的雙眼,這名不請自來的大夫令斂影好想歎息。
他拎著她的兔子,大老遠的把她從天狩閣裡抱走,不將她滅口還在診看她的雙眼,現在刺客都是這樣當的?還是江湖規矩已改,她己經跟不上潮流了?而她心裡還有一個解不開的疑問,他說她值兩顆月亮,那是不是代表她長得很像月亮?這些年來她總是用水鏡看別人,從未用水鏡將自己好好看過,難道在不知不覺間,她的長相變了,而且變得讓這名男子誤解到這種程度?
她將手從白兔的身上移開,伸至一旁的水鏡鏡面上想解開心底的疑惑,可是她愈看愈糊塗。她長得……很正常嘛,不像月亮;而透過水鏡看來,他在審看她雙眼的樣子相當認真,似乎是真的想醫治她。
「后羿……」
他皺眉糾正,「是蘭析不是后羿。還有,把你的兔子拎遠點。」她再三地說出后羿這名字令他感到介意,而那只一直在他身旁咬著他衣袖的大白兔更是不順他的心。
「蘭析,我不想治我的雙眼。」斂影拉下他放在她臉上的雙手輕握著,指尖探索著他的掌心。他掌心的紋路好深,像是用刀斧刻出的。
他瞪大了眼,「你不想?」她不想復明?她不想用雙眼見見這花花的大千世界?她不想看……他?
「不想。」她綻出一抹笑,堅決地、清晰地告訴他。他可能是個醫術超絕的大夫,他可能可以醫好她的雙眼,但她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她並不想被治好。
「這毒會讓你失明一輩子。」她也許不明白這毒的烈性,這不是只有讓她短暫的失明而已,她會賠上一生。
她搖頭,「我對這個世界沒有看的渴望,這雙眼治與不治,無妨。」
沒有看的渴望?連對他……也沒有?有瞬間,失落將他的心漲滿,不留一絲空隙。
斂影只覺得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而後輕輕撤開。手心裡失去了他的溫度,她感到寒冷,無法阻止自己想握回他的手的衝動。
「接下來你要帶我去哪?把我交給誰處置?」他對她的雙眼放手了,那他何時也要放開她?他,又要將她交給誰?
蘭析低首看著她,看得出神專注。
她的面螟瑩亮,韻如秋波,一絲一縷地扣動他的心靈,他無法想像將她交給左容容後,她會有何處境。她像一抹月光,一旦擁有就難以放開,而他是不願放手的男子,將她交於他人的念頭幾乎讓他不能忍受,他必須佔據她。
「我不把你交出去。」他抬起手捧撫著她的臉,聲調低啞,連自己也覺得陌生。但他不後悔,他一點也不後悔說出這句話。
「你總不能一直留著我。」斂影恍然地感受他的撫觸, 不知這雙溫柔的雙手還能停留多久。
「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他喃喃地說著,指尖拂過她的眼、她的眉,停駐在她的唇上,再三流連不去。
「可以什麼?」他的聲音有些微弱,她聽不清,於是更靠近他的臉龐。
蘭析兩手抵在她的身側,將她圈在胸懷中,而後俯身在她的耳際,清楚的讓她聽見,」一直留著你。」
空氣中浮動著撩人的情思。
客房內太寂靜,斂影聽見彼此之間交錯的氣息。
她又想起射月時的后羿,想起他的模樣。
拉開長弓的胳臂,肌肉賁起,仰看明月的眼眸,炯炯專摯,圍繞在她身畔的體溫,溫暖微醺。
濁重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際,暖暖地熨燙至她的心底,她渾身緊張起來,胸腔劇烈震動,他的話語如同濃烈的美酒,從他的口中傾流,淌流過她的臉龐、頸項、手臂、指尖……緩緩地,在她每一寸肌膚蔓延。
她記得教導養育她的白仟陌曾對她說過,愛情,總是在月亮特別美好的夜晚,驀地燃燒。
「把我這話收著。考慮考慮。」他又說著,看艷麗如霞的紅暈在她臉上泛起,他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靜靜沉醉。
靜謐美好的氣氛忽然被打斷,蘭析的腿上多了一個沉沉的重量。
他不得不終止對佳人俏顏的迷視,不耐煩的往下一看,攪局的不是什麼東西,而是那隻大白免。斂影飼養的寵物正坐在他的腿上,把他的手相當成紅蘿蔔啃,使他的指間癢癢麻麻的;而在它兩顆巨大的門牙不停地嚙咬著他的手指時,它健壯的後腿也使力地前進,似乎想將他驅離她的身邊。
蘭析朝那只胖得有點不像兔的大白兔冷瞪一會兒,緩緩挪開與斂影之間的距離,大白兔將他趕開之後,馬上代替他跳迸斂影的懷裡,在斂影的胸腹間大大方方地磨蹭,他看著看著,忽然覺得有一股酸味浸人他的體內,漸漸地開始發酵,迅速膨脹。
「這兔子你養來何用?」養隻狗可以看門,養隻貓可以捕鼠,但養只免…她養來防狼嗎?
「不用水鏡時,它是我的小嚮導。」斂影一手捂著酡紅的臉蛋,一手愛憐地輕撫大白兔。
「它是兔不是狗。」一隻兔子能帶路?別笑掉它的兩顆大門牙了!
「它很聰明。」斂影含笑地為它辯駁,只手逗弄大白兔的雙耳,讓它舒服得連兩眼都閉上,四平八穩地賴在她的大腿上咕嚕咕嚕地打起盹。
蘭析愈看那隻兔子愈覺得刺眼。
「你養了多久?」他多靠近她一點都不行?而它竟然把他趕跑,好來睡在她腿上?
「很多年。」白仟陌在過世前,總怕她一個人會覺得孤單,於是把它送給她作伴。這些年來,它一直代替白仟陌陪在她身邊,就像白仟陌的關懷不曾離開。
「老兔子。」
斂影懷裡的大白免聽了蘭析的話後,立刻張開兩眼豎起了長耳,晃頭晃腦地跳至他面前,朝他仰視了一陣,接著在他的手指上大大地張口一咬,然後又搖擺著長耳,蹦蹦跳跳地跳回斂影身上,彷彿在對他撂下戰帖似的,斜睨著眼對他露出勝利的白牙。
咬他?這只食草類的小畜牲咬他?
蘭析抬起手指,發現上頭被咬出兩邊帶有血跡的保保齒痕,他冒火地轉瞪那只作惡的兔子,但在迎向大白兔眼底的凶光時,他的火氣卻迅速消散,反而換上了不解的迷思。區區一隻兔子,它會用這種似有深仇大恨的眼神看人?竟然會對他有這麼深的敵意?
看那只對他懷有敵意的大白兔賴在斂影懷裡,既享受又防備地用紅通通的大眼瞪著他,他忽然有些領悟它咬他的舉動所為何來。
蘭析的兩眼瞬閒瞇成一條細細的窄縫。
「這隻兔是公還是母?」那眼神是什麼意思?把他當情敵不成?
「公兔。」斂影不知懷裡的兔子對他做了什麼,還將腿上的兔子抱起,想要借給他玩一玩。
「早飯我想吃三杯兔。」很好,他很久沒吃兔肉了。
「不能吃它!」她嚇得趕緊將雙手收回,保護地緊緊把兔子抱在胸前。
大白免得意洋洋地亮出大門牙,示威地對兩眼噴火的蘭析抬高下巴,長長的耳朵前前後後地招搖晃蕩。
蘭析悶悶地看著大白兔勝利者的姿態,猛然發現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與兔子吃醋。
斂影舉著不動,光滑的臉孔掠過一絲蒼白和不安。
即使看不見,在這人群紛擾的客棧大廳裡,她仍可以感受到一波波詫異的眼神投注在她身上。人們一定都在看她吧?都在猜測她這個瞎子該怎麼用膳。
打從被蘭析從天狩閣強行帶走後,蘭析伊然就像名保護者,自動自發地照料她的一切,不給理由也不讓她問原因;大半的時間裡,他都沉默得很,總是靜靜地看著她。
悶在客房裡兩天,蘭析看她只會待在房裡玩大白兔,認為她太安靜也太少活動,一點也不忌諱她眼盲的不便就把她帶到外頭來。他不把她的眼盲當一回事是很好,但他有沒有想過,人們會怎麼看她?教她在人前用膳……他忘了她看不見嗎?他是想讓她在人前出窘嗎?
沒把水鏡帶出來,她根本就看不見擺在她面前的飯菜是什麼,又是在哪個方向,而蘭析的動作又很輕,她的耳朵聽不見他細微的音量,也無從聽音辨位、一直枯坐在這兒,鮮少有過的情緒都在此時冒了出來,第一次真真正正體驗到她是個瞎子的事實。她可以聽見鄰桌的客人已在對她議論紛紛,還有許多耳語四處八方的在大廳裡流竄。她好想找個地洞將自己埋進去,天曉得還有多少人在對她指指點點?和她同坐一桌的蘭析,他不以她為恥?
蘭析吃了些許飯菜後,發現斂影都沒用飯菜,一徑地拿著筷子發呆,而與她形影不離的那隻大白兔倒是大方地坐在桌上,兩隻前腳緊抱著一顆高麗菜,大啖甜美可口的午飯,完全沒理會它主人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