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我。」習慣性地點出旁人的弱點,再看別人因為弱點盡暴露出怪異的表情向來是他平淡生活中的娛樂之一。
「沒錯,我是怕你。」只要是知道她過去的人都對她造成威脅。
「不要把刺針對我。」要不然他哪天突然發火,一口氣拔下她身上所有的刺,到時只怕鮮血淋漓的人是她。「拿去對付別人還有點用,對付我,你只是自找死路。」
「你說話很難聽。」
「我並不打算哄你。」
「我知道。」林以梅突然出人意料之外地露出笑容,腦海裡浮現當年和他共度的情景,很甜蜜,因為她刻意不去注意那是個假象。每一次的回憶對她而言都是甜蜜的謊言,明明編寫劇本的人就是她,但是她仍然甘心自己騙自己,好讓遭背叛的痛苦能藉此得到緩衝,不會那麼痛人心坎。「你本來不是個會哄女人的男人。」
滕青雲挑動了下濃眉,似笑非笑的揚了下唇角。她的個性愈來愈令人欣賞,讓他愈來愈不想放開她,將她放置在自己眼睛所能看見的地方的慾望也愈來愈強。
「你的幼稚呢?」他挑起她的長髮纏在指間,四年前的短髮讓他沒得玩,四年後的長髮倒是讓她的外表看起來更成熟,更具風味。為指間的黑絲倏然滑落離開時,他隱然感覺心中有種失落。
「我已經受夠社會歷練,受夠人情冷暖。」這算是她的解釋,四年來有太多太多的痛苦幾乎將她的心磨練成銅牆鐵壁。「幼稚,哼!是啊,以前我的確很幼稚;但是現在——什麼幼稚,我已經不知道了。」
滕青雲什麼話都沒說,雙手輕壓在她頭上像拍小孩的頭一樣,拍了幾下便收手,突兀的舉止讓林以梅對他露出狐疑的眼神。「你做什麼?」
「沒事。」他沒有做正面回答。
怪人,從以前就很怪。林以梅沒有再細想,正要離開他辦公室時,身上的Call機響了起來。
滕青雲的也跟著響起,這表示——急症室現在正「生意興隆」。
「信不信情慾也有轉變成愛情的一天?」一同跑向急症室時,滕青雲沒頭沒尾地撂下一句。
「你說什麼?」她聽不清楚。
「沒事。」日子長得很,現在就讓她裝裝糊塗又有何妨。
* * *
帝昊!一進急症室,滕青雲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急救台上見到老朋友。
「怎麼回事?」他驚愕地咆哮出聲,在進急症室之前已經有個護士為他解說傷者受傷的部位和嚴重程度,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傷者竟會是帝吳。
「滕醫生!」急症室內不少人因為他的咆哮而嚇得驚呼出聲。
「救人要緊。」只有林以梅敢在他失控的時侯,拉他的袖子將他喚回神。「要敘舊等手術結束後再說。」瞥了眼病床上的傷者,左大腿到膝蓋部位傷口深到見骨,手術就算做得再好,只怕也補不回失去的肌肉和神經;換句話說,他一條腿恐怕就這樣廢了。
滕青雲恍如從睡夢中驚醒,一片空白的腦袋又開始運轉,瞥了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的風龔一眼,像在責怪他為什麼讓帝昊受這麼重的傷,之後命令讓護士轉至一號手術室,他需要顯微鏡好接合帝昊的肌肉纖維。
風龔跟著他們來到一號手術室,到了門口也只能眼巴巴地望著一群白衣醫生、護士魚貫而入,自己一點忙都無法幫上,甚至連陪在帝昊身邊都做不到。
對不起……應該是他衝出去的。風龔咬住握拳的手,狠狠地用力咬,直到血由唇邊溢出,終至滴落在地上,但拳頭的痛楚比起此時的心痛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對不起、對不起,千千萬萬個對不起……風龔半靠在白淨的牆壁上,不這樣他怕自己會受不住帝昊受傷送進手術室的事實。自己該衝出去的!.為什麼那一瞬間會遲疑動不了?他才是那個該死的人啊!
「對不起……對不起……」他想哭,但怎麼也流不出淚,唯一能表露出他心情的是漸漸下滑的軀體,下滑再下滑,直到半跪在地板上為止。「不要丟下我……千萬不要啊……」他無力的低喃,心中只求滕青雲能救活他。就算要他代替帝昊死也心甘情願。他寧可自己丟下帝昊,也不願讓自己成為被丟下的那一個啊!他會活不下去的!「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不要離開我……」
身體活像被抽去所有精力似的,風龔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低喃著無意義的詞句,一回又一回地念著帝昊的名字。
天!千萬不要丟下他一個人……
時間突然像是遭人止住了一樣,緩慢的節奏教人幾乎瘋狂,說什麼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為什麼此時此刻他覺得時間一秒一秒地動得奇慢,一秒一秒的跳動彷彿在折磨他,秒針一格地動,那移動的喀喀聲就像個催命符一樣,讓他的腦袋幾乎爆裂!
不知道時間究竟折磨了他多久,當他再抬起頭來時,滕青雲正蹲在他身邊。
「沒死。」膝青雲開口,拉著風龔的手臂讓他站起來。「在深切治療病房。」
「他的腿!」風龔發狂似的反箝住滕青雲的雙臂,雙眼佈滿血絲。「他的腿怎麼樣?」
滕青雲低吟沉思了一會兒,思考著要不要說或如何說出口。
「告訴我事實!」他快被這種心神上的煎熬折磨得發狂,一心一意只求能知道帝昊的手術結果。
「等他清醒後才會知道。」後頭走出來的林以梅替滕青雲開口。一整個手術下來,他依然做得完美,但當他一見傷勢這麼嚴重的傷者竟是自己的朋友時,她可以想像他會有多震撼。
「青雲!」
「她說的沒錯。」滕青雲本欲掙脫風龔的箝制,卻發現自己的手臂早已被他掐得隱隱作痛,而風龔像不知情似的仍舊不放手,彷彿自己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我會派人在深切治療病房加一張床,由你負責看顧他。」他知道風龔和帝昊兩人的關係非淺,所以打算把照顧帝昊的工作交給他,沒有考慮派特別護士。
當他發現到滕青雲望向手臂的目光,風龔才知道自己失態。「那——」他可以去看帝昊嗎?「我——」
滕青雲拉過從手術室走出的一名護士。「帶他去深切治療病房。」
「是。」護士應聲後帶領風龔往深切治療病房走去。
滕青雲則一臉鐵青地往辦公室走。
第五章
瞧見膝青雲一臉鐵青的表情,林以梅當然不會笨到看不出他目前的喜怒哀樂,照理說她應該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事,免得被颱風尾掃到,更何況滕青雲的脾氣她抓不準,人對抓不準的事物向來會有避而遠之的反應,她當然也不例外;但是,如果處在被人強拉著走的情況,相信再怎麼想要避而遠之實在也是能力所不及的事。
「我不是你生氣的原因。」被拉進他的辦公室後,林以梅趕緊將他的壞情緒跟自己撇清關係。
「我知道。」
「那你——」林以梅瞪著莫名其妙倒在她肩膀的頭,他整張臉埋進她肩頸,讓她只能望著他那一頭黑髮發愣。
他救不回帝昊的腿!滕青雲握緊垂放在身側的雙拳。該死的!自己竟然救不回他的腿!
第一次發現醫學如此無力——為什麼……如果真要向他證明以往自認醫學勝過所謂冥冥之中的命運注定的言論是錯誤的,為什麼要藉由帝昊的腿來告訴他!該死天殺的宿命論!
「我竟然救不回他的腿……」他從來不認為用髒話能發洩什麼鬼情緒,但是——該死的混帳!王八蛋!「我竟然救不回他的腿!」
一旁的林以梅則緊皺著一張瓜子臉。「滕青雲,你抱痛我了。」
「你相不相信!我竟然救不了他的腿!」他發狂似的在她頸肩上猛搖頭,急促的呼吸在她聽來成了悲慼的怒吼,抗議醫學的無用、氣惱自己的無能為力。
「醫學並非萬能。」她只能說這一句話,什麼「那不是你的錯」、「不能怪你」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只是口頭上的好聽,實際上一點用也沒有,當年她不也聽了許多?事實證明一點效用都沒有。「你沒醫死過人嗎?」
「我不是庸醫。」頭埋在她頸間的他,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是嗎?」她不怕死地在他心情最低潮的時侯提出質疑。「是你從沒醫過瀕死的人吧!」
滕青雲抬起頭,離開她肩頸的香氣。「你什麼意思?」
「醫學是世上最強韌也最無力的東西,它救得活人也殺得死人。」林以梅照往常般退了他幾步才開口說話:「醫學是證明生命脆弱的一項工具,它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進步,但是生命依舊脆弱,逃不過救不回來的還是會死。你的朋友不就只是少了條腿而已嗎?比起死,他幸運得多,你的手術並沒有缺失,我的麻醉也沒有問題,至於結果——既然已定,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懊惱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