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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樓心月

  孟稼軒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困窘地避開她的視線,他不曉得湘柔何時也學會含沙射影了。

  「換我、換我!」婉柔跳了出來,「《長恨歌》是誰的作品?A李商隱,B韓愈,C歐陽修,D白蜥蠍。」

  哇,連選擇題都出來了。

  「D。」她答得麻木,「並且,是白居易,不是白蜥蠍。」

  「她還會糾正我哩,哪兒不正常啦!」婉柔喃喃自語,「再來,『人生自是有白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是上述選項的那一個人說的?」

  這下成了「配合題」,叫做「連連看」。

  「C,歐陽修,還有,」海柔挑起眉,「你在諷刺我嗎?」

  什麼「人生自是有白癡」,很有嘲笑的嫌疑。

  她實在受不了,「拜託你們問點有水準的行不行?」

  始終靜默的芷柔往前跨了一步,盯住海柔簡單地輕問一句:「我是誰?。

  海柔呆住,答不上來。

  眾人全洩氣地垮下臉,又繞回問題的重心了。她記得所有已作古的、未作古的,就是記不得與自己相關的一切,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醫生,你都看到了?」芷柔詢問地望向一旁沉思的醫生。

  「是的,我都聽到了,雖然她並沒有回答《失樂園》是誰主演的。」

  何晉平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謝謝你的幽默,我想我們好多了。」

  「噢,好,那麼結論是,很遺憾,我必須宣佈莫海柔小姐得了局部性失憶症,但這並不影響她的智能,例如,她知道跳樓會死人、撞車會活不了、上吊會嗚呼哀哉、割腕會……」

  「拜託你說點吉祥的行不行?」婉柔受不了地道。

  醫生清了清喉嚨,「我想電視及小說你們都看很多了,能不能恢復原來的記憶,全靠你們的從旁協助及她個人的努力,我們當醫生的也只能盡人事,其餘就得看老天爺心情好不好,也就是說,她可能十天半個月就恢復記憶,也有可能十年八年都恢復不了。」

  猶如宣判極刑,眾人面色灰敗。而那不肖醫生,居然做完結論就拍拍屁股走人,自認仁至義盡,一點江湖道義也沒有。

  「別這樣嘛,我又沒倒你們會錢。」海柔故作輕鬆,試著想讓氣氛愉快些,只不過效果不彰就是了。

  「我情願你倒我會錢。」婉柔悶聲說。

  「你真的不記得我們是誰?」芷柔問。

  「介意自我介紹嗎,各位?」

  「三姐,知不知道我是誰?」湘柔迫切地問。

  「我妹妹。」

  「她知道,她記得!」湘柔好興奮。

  海柔沒好氣地翻翻白眼,「是你自己叫我三姐,那不是我妹妹是什麼?」

  「那你叫什麼名字?」

  「海柔。」

  「對嘛,你記得呀!」婉柔更興奮,還拍掌慶祝。

  「小姐呀!你們已經叫了我N遍了,想不記得也難。」

  「我是你大姐,我叫芷柔,莫芷柔,有印象嗎?還有她,你的二姐婉柔,雖然她一點也不溫婉;你排行第三;還有小妹湘柔,瀟湘的湘。」

  好熟悉,又好親密,她相信她們是她的親人,而且感情一定很好。

  「那——」她朝幽幽凝睇她的孟稼軒望去,真實的靈魂悸動在心底衝擊……

  「他是——」

  「大姐!」湘柔飛快跳到她跟前,扯了扯她的手,阻止的意圖極其明顯,「由你自己判斷,你覺得,他像你的什麼人?」

  他眼眸中的溫柔令她沉醉而怦然心動,他每一個情緒反應皆直接牽動了她的心弦。當他為她落寞心傷時,她同樣揪心;當他用寫滿柔情的目光看她時,她感到醉心,情願永遠沉溺在他溫存而憐疼的凝睇中——

  她的心,便是最好的答案。

  遵從著內心的渴望,她將身子柔柔偎向孟稼軒,嬌容深深埋進能帶給她安心依賴的胸懷,好似存心讓眾人呆得更徹底似的,幽幽柔柔的嗓音飄了出來……

  「我以前一定很愛你。」

  當場,每個人都差點嚇掉了眼珠子,包括錯愕的孟稼軒。

  *  *  *

  夠久了吧?

  至少他覺得時間好像過了很久,沒有人敢發出聲音——也許是還回不了魂——而他決定打破岑寂。

  「海——柔?!」孟稼軒困難地擠出聲音,「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我愛你。」她重複了一次。

  他深吸了口氣,平穩住心湖狂濤,微微拉開懷中的海柔,深邃的目光望進她眼底,更似要望進她靈魂深處,低低柔柔地,他一字字平穩地問:「告訴我,我是誰?」

  「我……」不,她想不起來,但,她確切地知道,她的心是為他而跳動。

  海柔的沉默,換來他致命的傷害。

  孟稼軒閉了閉眼,因為怕她看見他眼底的淚光。

  若在以往,他會為這句「我愛你」而緊緊擁住海柔,帶著深深的激情狂吻她,但是如今……他滿懷酸楚,一個不知道他是誰的女孩開口說愛他,卻是帶著全然的空白。

  可悲的是,那是他深愛了十二年的女孩,而他等了十二年,她卻在她遺忘了自己、遺忘了他、遺忘了一切之後才來開口,他等到的,只是遺忘後茫然的她。

  該慶幸嗎?他孟稼軒得到的是無法面對現實的虛幻感情,他至少還擁有空白的她。可是他笑不出來,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會覺得好悲哀、好心痛、好想大哭一場?

  海柔呀,為何你總是傷我?

  她好像傷了他的心?海柔望見他眼底的沉痛,困惑而心亂地張口欲言,她多麼不願見他傷懷,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她根本不知他的悲愁從何而來。

  可是……她卻是真的為他心痛,她好想拂去他眼底的哀傷。

  孟稼軒站起身來,退離病床兩步和她拉開距離,「等你找回自己、找回我們的過去時,再來告訴我這句話。」然後,倉促地轉身離去。

  海柔心一急,開口想喚回他,卻發覺自己根本叫不出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別……走……。她慌得落下淚來,「為什麼要離開我……我不要他走……」

  「三姐……」見她柔腸寸斷,湘柔的小手安慰地輕拉了拉她。

  怎麼……會這樣?婉柔敲敲腦袋,一切全亂了,和原來的一比,現在的情況更是糟上好幾倍。

  「海柔,你確定嗎?你愛的是他?那——」婉柔望了望猶處於震驚中的何晉平,乾脆一把將他拉到她面前,「那他呢?你有沒有什麼感覺?」

  「他?」海柔抬起淚眼,「他是誰?」

  「他才是你的男朋友。」芷柔道。

  「大姐!」兩個聲音同時叫道,婉柔拍額呻吟,湘柔洩氣輕歎。

  始料未及的是,這話換來了海柔激烈的反彈:「不、不——你們騙我、你們騙我!我不認識他、我不要……不要——」

  「不要歇斯底里。」婉柔叫道,「別忘了你現在是失去記憶的人,你不認識的不只是他,還包括了我們和你口口聲聲說愛他的男人。」

  海柔平靜下來,怔忡地望著他。

  「喂,前任男朋友,發表一點感想,我頭痛得要命。」

  何晉平如夢初醒,跨步向前,「海柔——」

  她驚疑地往後縮,迷惘的眼無助地望向其餘的人,芷柔不禁心疼地輕攬她纖細的肩頭。

  鼓起了勇氣,她怯怯地說:「很抱歉,對於每個人我都有莫名的親近感覺,但是對你……我卻沒有特殊印象。」

  還有什麼話比這更令他心傷?他失望無語。

  海柔看見他的淒苦,萬般內疚地低語:「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慢慢想起一切的,真的對不起。」似乎,她總在傷害人,眼前男子的傷懷,帶給她的只有歉疚;而「他」,卻給了她深刻的揪心之痛。兩者之間的差異太過強烈鮮明,讓她完全沒有質疑的空間,她的的確確愛「他」,深愛著!

  她祈求地仰首望向芷柔,「大姐,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誰?」

  望見她嫣容浮起的醉人柔情,因為愛過,芷柔明白那代表何種含意,於是也知曉她口中所指的。他。為何。

  「他叫孟稼軒,孟晉的孟,莊稼的稼,軒輊的軒。」

  「我們認識多久了?」

  「十二年。」

  「哇,好長的日子,難怪我對他的感情這麼強烈。可是為什麼……他不理我,避我如蛇蠍?他討厭我嗎?」

  「他沒有避你如蛇蠍,大概只是一時無法接受。」

  「為什麼?他不愛我?」想到這個可能性,刺骨的疼便無由地泛起。

  「不,他愛你!」這回出聲的是湘柔,「這個世上除了我們,最愛你的人便是他,或者可以說,他比我們更愛你。」 

  「那他為什麼……」得知擁有他的感情,她湧起了此生無憾的滿足感。

  「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麼。」湘柔低歎,孟大哥明明盼三姐的感情盼了十二年,如今她終於開口說了這句話,為什麼他卻又顯得這般悲苦?

  她沒想到當初和孟稼軒胡謅的戲言竟會成真,海柔用不著重新投胎便已失去屬於莫海柔的記憶,大概自己天性就是屬烏鴉的吧,以後烏鴉嘴少開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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