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你。阿風,把她帶下去,這幾天不准她踏出夏府一步。」
一聲叫喚,一個男人由側門進入,由其邪氣的臉色可瞧出他與李聿芳之間不尋常的 關係。
夏綾琦的哥哥夏士儒,雖有才能,然而生性軟弱,往往以妻子的意見為意見,只消 李聿芳一個口令,而他決計不敢逆著走,這也是李聿芳在夏府敢大膽以主母自居、發號 施令的理由。
而夏士儒那毫無主見的性格也令李聿芳極感不耐,於是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情況下 ,阿風這個長得還算不賴的僕人當然得到她特別的青睞,而成為她的地下情人。
「是。」
阿風銜令,扣住綾琦的玉腕將她拖出廳外,不管綾琦如何抗拒總是敵不過男人的力 道,就在將拖出門外之際,她憤而回首吼道:「李聿芳,你沒資格做我的嫂子,總有一 天你會自食其果。」
「阿風,你還不快趕她出去!」李聿芳氣得咬牙切齒,一反往常端莊威嚴的儀態, 從眸中泛著激怒的火焰。
好個死丫頭,找李聿芳倘若不將你弄進瓊玉樓過那生不如死的日子,誓不為人!她 猛一擊桌面,憤怒異常的暗啐了聲。
「老爺,來吃藥吧!」
老管家夏洋端起一碗黑壓壓的藥汁,走至夏懷德床前。
「我不吃這種鬼東西,把它端走!」夏懷德雖已病骨支離,但氣吼的聲音卻依然洪 亮。
「不喝不行呀!老爺。」夏洋苦口婆心的勸說。
「但我喝了有效嗎?你比我還清楚。」夏懷德氣憤難抑地捶著床沿,瞇緊滿是皺紋 的眼睛說:「真後悔,我真後悔讓士儒娶那女人進門,好好的一個家被她弄得像煉獄一 樣,她分明是想讓找死,企圖掌管夏家的一切!」
「老爺……」夏洋以衣袖拭了拭眼角溢出的老淚,「剛剛我經過前廳時,看見小… …小姐與少夫人發生口角。」
「綾琦她──」一句話梗在喉間,他竟發不出聲音。
不知多久了,他不曾與這唯一的女兒談過話,坦白說,當年的恨意早已不復見,他 只是怕見見她日益與愛妻相似的面孔與身影。是他虧欠了她吧!只是他低不下頭,對綾 琦歉意滿滿,卻改變不了自己對她的冷漠態度。
是習慣吧!還是這種相處之道已成既定的模式,他無意改變它,卻也苦了綾琦。
「她為了老爺的病,和少夫人發生一場火爆的爭執。她怪少夫人欺瞞老爺的病情, 未用心盡力醫治,也因此惹怒了少夫人。」
「我這麼對她,她竟然還為我出頭!這孩子向來與世無爭,能激發她去找聿芳的人 竟會是我這個不負責的父親,我沒資格讓她這麼做!」夏懷德痛苦的掙扎著,泛黃的眼 已顯示出他病情的嚴重性。
夏洋眼神突然一黯,「我還在那兒偷聽了一會兒,少夫人還說……還說……」
「這壞女人還說什麼?」夏懷德吃力的問道。
「還說要將小姐賣到「瓊玉樓」──」
「什麼?」一陣怒氣翻騰至胸臆間,令他險些窒了氣。
夏洋趕忙拍著他的背脊,擔心不已的問:「老爺,您沒事吧!老爺──」
「夏洋,我一向信任你,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夏懷德戰慄的雙手握緊夏洋的, 眼神有著祈求的哀慟。
「快別這麼說,老爺,你有什麼吩咐就儘管開口,夏洋就是出生入死也會為你辦到 。」夏洋亦反握住他的手,老淚又不爭氣的淌下。
夏懷德聽他這麼說,這才放寬了心,道:「在後院那口死井裡,我將夏家產業、地 契全都埋在那兒,那女人不只一晚來搜我房裡都沒得逞……」說及此,夏懷德眼底隱約 含著笑意,「她一定沒想到我會把它藏在那兒。」
「那老爺的意思是?」夏洋不解地道。
「去把它找出來,過在綾琦的名下,我不會讓那女人如意的,這也算是我還報綾琦 ──虧欠她的親情。另外,找個機會叫綾琦來見我,在死以前,我要親耳聽見她說出原 諒我的話,否則我真不敢去地下面對她娘。」
想到愛妻,他又是一陣心痛,對死他並不恐懼,因為他知道他就要和愛妻見面了, 只是放心不下他自小疏離的女兒。
「老爺吉人天相,會長命百歲的。」夏洋跪下,衷心為老爺祈福;唉,難得的忠僕 !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你就答應我吧!」
「我會的,老爺。」夏洋應諾。
夏懷德這才放下一絲懸念,曾經滄海,如今他所求的也只是這些了。
趁阿風不注意之際,綾琦悄悄地鑽進東和軒,印象中,她已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踏 進這地方了,也許她從無幸來此吧!
「東和軒」是父親在夏府東面所辟之一處隱密的私屬園地,因為那兒有他與母親恩 愛濃情的回憶,未經他允許,外人是無法進入的,就連綾琦的哥哥夏士儒也不例外。
但為何父親會突如其來的想見她呢?這讓綾琦深感受寵若驚,更有一絲忐忑隱隱在 心中擴散。想起昨晚夏伯霍地出現在柴房前,告訴她爹想見她,當時她唯一的感觸就是 想哭,向來堅強的她怎麼遭受李聿芳的虐待也不會掉下一滴淚,這回卻降服在親情的召 喚之下。
夏伯問她恨爹嗎?她答不出來,曾經吧!幼年時,她無法體會爹對娘的愛意,是曾 恨過,但如今她已體認不出這恨是什麼滋味了。
伸出顫抖的手,她輕叩房門。
「進來……」
推開門,她走了進去,吶吶的卻喊不出來一聲「爹」。
「綾琦嗎?」老者的嗓音喚著她的名字。
「爹……」她趕緊俯偎在他身旁,握緊他骨瘦如柴的手腕。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輕撫女兒的面頰,削瘦的臉上隱現難得的歉疚。他終於 可承認自己的不對了。
「有事嗎?爹。」親熱的言語她說不出口,只能轉開話題。
「爹知道自己就快不行了,想在死之前得到你的諒解。」他溫和的眸子仔仔細細望 著綾琦的面容,她已經十七歲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不!爹,快別這麼說,我沒怪你,是我不好,害了娘,害了你們……」她趴在床 沿聲淚俱下,能得到父親的承認是多麼欣慰的一件事啊!
「綾琦──」他想摟她,卻力不從心。「你嫂嫂對你不好是吧!說實在話,爹最放 心不下的就是你。」
「沒關係,我忍得住。」她以手臂拭了拭淚,為了不讓爹擔心,而咽淚裝歡。
「別騙爹了,我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冷笑道。
「我不怕她,她奈何不了我的。」她臉色肅然,一本正經。
「聽說她要把你賣到「瓊玉摟」,是嗎?」夏懷德心疼不已的看著他從未真心關懷 過的女兒。
「爹放心,我不會順她的意。」
「還是逃吧!逃得遠遠的──」他伸手至枕下拿出一包牛皮紙袋,「把這個帶在身 上,快逃吧!」
「這是?」綾琦遲疑著不敢接過手。
「這幢宅子及爹在無錫所有產業的地契。」他含笑說,這畢竟是他唯一能給她的。
「不──您應該交給哥才對,我不能收。」綾琦連忙跳離她爹身邊,那麼大的一筆 產業她怎能隨意接受,再說上有兄長,她也不能踰越。
「你哥太軟弱了,交給他怕只會落入那女人手中。綾琦,難道你願意爹的一生心血 被那女人還有一些鬼男人搞砸了嗎?」
原來他人老體衰:心卻沒死。
「您知道?」綾琦也深感意外。
「我眼睛還沒瞎呀!綾琦,帶著它快走吧!你不希望當真被賣進「瓊玉樓」,過那 永無翻身的生活吧?」
「可是您的身子……」留下他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家,她怎放心得下。
「我的身體就一切聽天由命了。」他悲噫了口氣:「別再遲疑,快走吧!再不走就 來不及了,你真的要爹死給你看?」
見她久久下不了決定,夏懷德只好使出撒手間。
「不可以,爹──」她撲在他身上,首次感受到一股父愛溢滿胸懷,她怎能才得到 這份愛隨即又失去呢?
「那就快走,爹會為了你多活些時候。」他慈愛的揉著她的小腦袋。
「您答應我的,一定要等我回來。」她淚雨婆娑,緊握著父親瘦弱的雙手,怎麼也 放不開。
「好,爹答應你。對了,紙袋中有一封爹寫了近十年依然沒寄出去的信,只因為我 一直等不到收信人的下落,如果日後你遇上一位年紀與爹相仿,且名為石浚的人,就把 這封信交給他吧!我不想讓他誤會我一輩子。」往事不堪回首,他只能說是上天跟他開 了個大玩笑!
「石浚!我如果遇見這麼一個人,一定會交給他的。」綾琦允諾道。
「那你快走吧!」夏懷德撇開她的手,轉過頭不敢再看綾琦悲慼的神情;死別已是 傷慟,生離更是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