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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朱夜

  想到這裡,我迅速地整理好東西,騎車到河對岸市中心我喜歡的蘭州拉麵店飽餐一頓3元4角錢的拉麵。自從學生時代起,這裡就是我心目中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之一。首先當然是香濃而便宜的牛肉拉麵,其次,穿出拉麵店所在的弄堂一頭向北半個街區就是市音樂廳,再過馬路走沒多遠就是以前的市立圖書館,從弄堂的另一頭穿出,騎上10分鐘自行車就到了文廟舊書市場。多少個平凡的寒假裡,和同學一起逛過其中一個地方,吃上一頓,調轉方向再去另一個,拿著學生證買公益場的音樂會票,淘淘舊書,就這樣渡過快樂的一天。只是現在朋友們不是出國就是變成公司的白領,再也不屑於這種小吃店,也不再騎車出門,漸漸地只剩下我一個,還保持著學生時代清貧的習慣,只是沒有了悠閒快樂的寒假。

  我把自行車留在店門口,穿出弄堂,沿著舊區改造中僅存的新式裡弄街區獨自慢慢地走著,回味著轉瞬即逝的少年時代。突然,夜色裡,精瘦的男人湊近我,低聲問:「票子要不要?巴赫的!」

  我一愣,原來已經到了音樂廳的拐角。他接著說:「好位子!售票處早就賣完了!」

  巴赫我當然喜歡,而且在這種情況下,特別需要簡單和諧的巴洛克音樂安撫我紛亂的心。可是「好位子」豈不是浪費錢財?「最便宜的多少錢?」

  「150塊!保證你不吃虧!」我苦笑著搖搖頭,繼續朝前走。

  那男人叫住我:「喂!你要多少錢的?」見我沒有反應,他追了上來。

  我發現自己幹了一件蠢事。瞬時我就被4、5個類似的男人包圍了,每個人竭力推銷自己手中的票子,然而每一種都超過我的預算。「不要啦!不要啦!」我企圖掙開黃牛的包圍圈,結果猛地撞到一個人身上。首先給我深刻印象的,是看似毫不張揚但質地高貴價格不菲的皮靴和羊毛長大衣。漆黑漆黑的皮靴和大衣。我嘴裡忙不迭地說著對不起,視線從大衣紐扣、純白開司米長圍巾,一路向上探去,最後落在一張戴墨鏡的臉上。我呆了一下,不僅是因為驚歎年輕男子纖巧俊秀的臉型和漆黑的頭髮,更因為他的話:「拿著,送給你。」

  夜風中,他轉身走進音樂廳,好像剛才的事完全與他無關。隨著飄動的大衣下擺完全從我視線中消失,留下「此人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就是戴手套的手上一張小小的彩色紙片,和水仙花般淡雅的清香。

  黃牛們懊喪地散開。我盯著手中的票子發了一會兒呆,脫下手套用手指捏著票子揉搓了一陣,確定確實有一張小小的彩色紙片存在於我的五指之間,而不是自己的幻覺。冬夜裡戴墨鏡的年輕男子……我不是在做夢吧?不是!

  當我坐在樓下第7排的位子上時,他隔著一個空位子,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後來一直沒有人坐我們中間的位子。我開始猜想也許他買了三個相連的座位,但是朋友們沒有來。顯然他是一個喜歡獨處的人,即使在室內也戴著墨鏡,自從我坐下以後始終找不到機會和他說幾句除了「謝謝你」以外更有內容的話。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搜索著記憶庫,希望能找到此人是何方神聖的線索,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奇怪事情太多了。在我找到答案以前,樂隊開始演奏。很快我就沉浸在托卡塔和賦格中,暫時忘卻了死亡和孤獨。

  有一陣子我覺得那個黑衣的年輕男子異常地動了一下。開始我覺得是自己的感覺過敏,後來他又那樣動了一下。我偷眼望去,發現他摘下墨鏡,用白色的手帕擦了一下眼睛。我垂下臉,裝做沒看到的樣子。一個男人通常不會當眾哭泣,如果流淚,多半是不應受打擾的私人時刻,和為了引起別人注意而哭泣的女性大不一樣。當他再次抹眼淚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偷偷望了他一眼,卻和他濕潤的眼睛對了個正著。我趕忙再次垂下臉,心裡一個勁地說「對不起」。

  幕間休息的時候,我在廊廳的角落裡截住了他:「請你聽我說完兩句話。」

  他轉臉看著我,不知道墨鏡下面的眼睛是什麼表情。

  我接著說:「首先,我要謝謝你,把票子送給我。其次,我要向你道歉,我看到了不該看的,不過我不會四處亂說。再說我不認識你,也沒什麼地方好說。」

  他大理石雕築一般的唇邊終於浮出一絲微笑:「果然還是學生氣。如果再長幾歲,工作了,就不會這麼說話了吧。」我不解地望著他。他接著說:「聰明人會絕口不再提起這件事。」

  「你看我像學生,才把票子送給我?」

  「怎麼,不是嗎?」

  我苦笑:「好幾年以前當然是啦。我已經工作了。」

  「哦?看不出。」

  「你買了3張票嗎?你的朋友怎麼沒有來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們從來都沒有來過……永遠也不會來。知道嗎,我每次都買3張票,告訴他們我會等著他們,但是每次總是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兩個座位之間。」

  「是啊,」我附和道,「這年月喜歡古典音樂的人越來越少。」但我心裡,開始盤算起他的朋友的特殊關係來。什麼朋友會讓他這樣傷心呢?青梅竹馬+三角戀愛?

  我東拉西扯地評說著以前在音樂廳聽過的音樂會,但是他沒有再開口,伏在大理石的欄杆上,似乎在看樓下門廳裡的人群,也可能只是遊蕩在自己的思緒中。

  「你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後,心裡是什麼滋味嗎?」毫無預兆地,他突然問出這麼一個極具個人意味的問題。

  「那個……」我的心裡泛出苦味來,「怎麼說呢?每當我開始喜歡一個女孩子,她就會不可避免地被命運拖離我的生活。所以,我開始習慣了。也許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錯,也許至少能避免讓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淪為黃臉婆。」

  他搖搖頭。我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開始變紅,吸氣逐漸深而長,嘴唇用力抿著,像是要封鎖住什麼噴湧而出的感情,然而最後以失敗告終。晶瑩的淚珠從墨鏡的邊緣沿著筆挺的鼻樑滑下。

  「你……沒事吧?」我惶恐地望著他,下意識地掏出手帕,又覺得自己非常蠢,這種動作的對象如果是女孩子,還可以表明你對她的關心。而男人通常不願意被人發現自己柔弱的一面。我的手尷尬地僵在那裡。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飛快地摘下眼鏡,用手帕抹了一下,又用同樣快的速度把自己心靈的窗戶埋藏在夜色般的漆黑之後。接下來,才接通手機。出於禮貌,我轉過身去,走開2步。但是我的耳朵既沒有蓋子,也敵不過我的好奇心。

  「我在音樂廳……下半場快開始了……大概9點15分結束……好吧,我等你。」

  他收了線,慢慢走回劇場。我把幕間休息剩餘的時間花在觀賞廊柱的柱頭上。眼看時間不多,我走回第7排,打算從他身前擠過。他馬上立起來踏前一步站在走道裡,騰出空間來讓我進去。我禁不住想:什麼樣的女孩子會捨棄這樣體貼雅致的男人呢?

  下半場的曲目是康塔塔「醒來吧,醒來吧,長夜已盡」。開始我忍住了,直筆筆地端坐著,沒有再往那黑衣的年輕男子看。第六樂章中,女高音和男低音輪唱著詠歎調「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別讓任何事分開真正的感情/我和你,你和我/我們將在天國的玫瑰花叢中/歡天喜地,盡情歡樂」。我感覺左邊的黑影進入了我的視野。偷眼望去,他雙手捂臉,身體前傾,雙臂靠在前排的椅背上,肩膀緊縮,彷彿正在告解的信徒。在這一刻,我的心也抽緊了。老天啊,無論他是誰,無論他經歷過什麼樣的衝動、掙扎、離亂、紛擾,看在他真誠的悲切的份上,放過他吧,讓他幸福吧。

  終於,樂曲在歡樂的終場中結束。我在眼角的餘光中,瞥見他和其他觀眾一樣,認真地鼓掌,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也誇張地大力地鼓掌起來。我希望他看到我在鼓掌,我希望他看到我多麼快樂,因為這些都是他帶給我的。快樂應該是會感染人的吧?

  散場後,我跟在他背後默默地走出劇場。不是我故意跟著他,只不過我們的座位相近,步行速度也相仿。我覺得就這樣離去似乎不禮貌,但不知道他現在心境如何,不敢貿然打擾。直到他平靜走近停在馬路邊的BUICK時,我才鼓起勇氣走上前去。

  「也許你會覺得我很煩人,我還是要好好謝謝你,另外,請你……」

  他轉過身來,我感覺他的目光穿透墨鏡,逼視我,彷彿在責備我無視他的個人隱私。我的後半句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這時BUICK車窗搖下,車裡人親切地呼喚:「嗨!小伍!」那人的視線掃過我,突然,他的微笑僵在了半當中。他很快反應過來,職業性的笑容重又嫻熟地浮現在臉上,只是少了一點內容,多了一些程式化。他推開門跨下車,招呼道:「朱醫生,你好啊。週末晚上的音樂會,唔,雅興不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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