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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季瑩

  「錯了,不論我情歸何處,我始終姓何。」

  「你還是這麼倔,這麼不受制於人。」

  「沒有人喜歡被人踩在腳下。」

  「是的。」阿騰尊重她的說法。 「那……和他在一起,你快樂嗎?」沉寂了數秒之後,他終於問出口。

  快樂的定義是什麼?說實際一點,如果是從今以後不必再為現實生活所苦,那她的確是,「我很快樂!」她乾脆道。

  「那麼和我在一起時,你快樂嗎?」

  這算什麼問題?該死的比較心理。她暗罵,但在阿騰言語的誘導下,她很難不去回想和地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些有笑、有淚、有愛……可那真稱得上是愛嗎?

  「曾經是!」這是她僅能回答的。

  「曾經……」阿騰若有所思的點著頭。 「這樣的回答雖不令人滿意,卻也差強人意,」

  「對了,你是怎麼找到答娜這個好幫手的?」她轉移話題問。 「朋友介紹來的,她是個原住民女孩,家在這個小山城的山間部落。」

  「這附近的原住民女孩是不是都像答娜一樣漂亮、一樣多情?」 「答娜漂亮嗎?我不清楚。至於她多不多情……我更不可能清楚。」

  「少裝蒜了,任誰都能從她盯著你看的熱切眼神,明白她對你的好感。」何旖旎突然感覺滿口的酸味,原來是醋。

  「你知道我根本看不見什麼。」阿騰搖頭。 「這種話可不能亂講,我曾聽朋友說,答娜已經和她部落裡一個叫『耶達』的青年訂婚了。」

  「這種時代訂婚根本不算什麼,只要你願意,還是有機會的。」這段話甫一出口,她就幾乎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天哪!她是個才剛訂婚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話。

  當然,這不啻是給阿騰一個絕地反攻的機會。 「你是在鼓勵我嗎?你也知道,我對某人的未婚妻充滿興趣,但絕對不是答娜。」

  何旖旎當然明白他指的是她。 「對不起,我收回剛才的話,那十分的不負責任。」

  「就某方面來說,我還真的希望你能不負責任一點。」他停下筷子,柔聲低語。

  他的暗示夠明顯了,他希望兩人能夠回到以往,但何旖旎卻毫無此意--她絕對不能再和他糾纏不清。

  所以她只能趕緊轉移話題。 「河豚說,你的眼睛是為了救一對身陷火海的小女孩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似乎看穿了她逃避的目的,他淡淡笑著,簡短回答: 「對!」

  「能治癒嗎?」

  「很難,傷到視神經了。」

  「那……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從他冷靜的神態,她實在很難相信他曾經有過一段頹喪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何明屯曾經對她提起,目前的他正專心致力於詞曲的創作,這是他的計劃嗎?她實在很想進一步探問,但旋即又改變心意。驕傲的葉騰向來保守,他不會承認任何尷尬或誇張任何的事跡,同樣的,他也不會空談將來的遠景。

  可是,話又說回來,未來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即使她不想再和他有所瓜葛,但站在「曾經」的立場,她無法不替他擔憂。

  「這些的環境的確不錯,你的『綠屋』也確實獨樹一格,」地環視著週遭。仔細看看「綠屋」,還真是屋如其名的「綠」意盎然,除了門口那道綠門,門後小小的前庭更是由許多的花草鋪設而成。室內的感覺則更悠閒隨意了些,光潔的木質地板、碩大葉片圖案的椅墊,其間還很經意的綴點著許多的木石雕刻,並放任許多如綠之鈴、黃金葛等充滿生命力的植物,竄生在屋裡的每個角落。而一架大鋼琴則隱在那座鑲著銅蝕刻的籐制屏風後。

  掀開鋼琴蓋,她輕輕按了幾個「往日情懷」的音符,稍後停下來看著墨鏡底下的阿騰。「聽河豚說,這棟屋子是你所救那對小女孩的父母親為了答謝你,特別空出來讓你住的,而你,似乎很安於現狀。」連她也不曉得為什麼擔憂的話一出口,卻彷彿多了一層譏誚的意味。

  而阿騰或許是個瞎子,卻不是個聾子,她的話語絞痛了他的心。 「你還是很像從前那個不識愁滋味的何旖旎,是朵被保護慣了的百合,河豚告訴你的那些關於我入火窟救人的點滴,也許只配成為你的床邊故事,但那卻是我不得不安於現狀的原因。」

  他的諷刺令她心中不禁升起怒火。她或許慣常被人呵護,但她也有屬於自己的苦處。 「我們又能要求彼此什麼?我們原本就是兩個不長進的人,所以我們永遠只能在現實和夢想之間擺盪。」她說的是氣話,但又不曉得為了什麼,淚水竟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是不是為了那曾經有過、卻圓不了的舊夢?她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猛吸口氣,嚥回淚水。

  阿騰緘默著。良久才說: 「不能要求什麼的是我,不長進的也是我,這幾年,你很努力,也做得很好,縱然我看不見,可河豚已經向我描述了關於你的一切,而即使我再怎麼不甘心將你拱手讓給那位陶先生,即使我的嘴巴再壞、再毒,我的心裡依舊充滿了我說不出口的祝福。真的……祝你幸福。」

  原以為他再說出口的話除了譏誚還是譏誚,但他認命的語調;再度令她無可壓抑心裡的痛。

  同樣的,她輕輕吐出一句。 「也祝你幸福。」

  這時拄著枴杖,阿騰來到鋼琴前坐下,手指極熟練的按下琴鍵。這次他彈的依舊是「往日情懷」。

  何旖旎不覺心痛的想著:也許,給予彼此祝福,將是他們這次再見的最大價值。

  夜已深沉,屋外下起一場滂沱大雨,靜坐在黑暗客廳裡的阿騰,熟練的點燃一根香煙,放任一小簇微弱火焰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動了幾下,才彈回打火機的蓋子。

  分離的這將近十年--兩個人從年輕青澀到成熟--他不是沒有努力過,想挽回她的心曾是那麼堅定,這也正是許多年前他會到她父親的肉圓攤子大鬧,並在當時甩她兩巴掌的原因,他愚蠢的想引起她的注意,甚至笨到想用暴力屈服她。他一直不願接受她和他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並拼著命脫離幫派想重新做人,可惜她全不領情,這幾年她絕決的不接聽他的電話,退回所有他寫的信,使得他再次自暴自棄,決心放棄自己。直到他因那場大火失去了雙眼,他才終於願意向自己承認--他和她再也不可能成為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真的愛她,刻骨銘心的愛著。在她斷然離去的幾年,在感情上他也曾經糜爛過,起先他安慰自己,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後來才曉得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何旖旎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令他越想忘,就越不能忘。尤其他強迫她去墮胎那天,她從手術台上下來時那虛弱灰敗的臉色,令他每每回想起,就恨不得痛揍自己。

  他不是不愛她,也不是不想要她成為他孩子的母親,只是當時的他們是那麼年輕,負擔不起那麼大的責任,所以他不得不選擇背棄她的愛。

  她恨他!她邊落淚,邊說著。她曾說,不會讓他再在她的生命中有任何意義。她面無表情的低喃。

  確實,她做到了,數年後,她把自己托負給了另一個男人,而他依舊沒有任何長進。甚至可以說,他完全沒有優勢了,一個瞎了眼的男人,還能給所愛的女人什麼指望?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竟在她喜事將近的時候拋開過去對他的「恨」,上山來看他!

  心痛是愛情的余跡。是因為對他還有愛,她才上山來探望他?或者,是陶健方的愛讓她連對他的恨都燒成了灰燼,正因為對他既無愛也無恨,她才能坦然的來面對他?

  深吸了一口煙,他不曉得自己該期望前者或承認後者?初見面的那一剎那,她已經說得很清楚明白,她對他早已沒了感情。而他不懂,他怎能蠢得還懷抱希望?

  陶健方是個怎麼樣的人?

  英俊、多情、多金,標準的公子哥兒!

  這是河豚對陶健方的概略敘述,但這樣已經足夠讓他想像和自卑了,和陶健方一比,他什麼都不是。

  只是與何旖旎的這次相見,他卻更察覺到了自己感情上的痛苦與不甘心,就像他在給她的信上說的,他期望是她抓著他這風箏的線頭,但命運偏要捉弄人,使他的夢中人有名有形,最終卻又離他而去。

  現在的她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呢?

  他問過河豚,河豚形容得也不多。

  和他最後一次見她一樣,她漂亮、纖細依舊,甚至比以前更高雅、雍容。

  是陶健方的……愛情和金錢的薰陶?

  在愛情與麵包能夠兼得的情況下,他是該為她祝福。然而,他又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心情?他是多麼希望自己還有資格擁有她,感受她徐緩的心跳與柔和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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