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剛踏上頂樓,他正想回頭看她是否安好,卻驚見她眼眶的淚水,令他在瞬間感到不知所措。
還未來得及思考,身體已經先頭腦行動,他伸出了手,拭去了她的眼淚。
他說過什麼話讓她觸景傷情了嗎?否則她又為何突然落淚?
「沒事!」谷月寒勉強地想擠出一抹笑容,卻是比哭還難看。
「那你在哭什麼?」雷夕恆歎道:「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出來,心情會比較好。」
很諷刺的是,這卻是他自己做不到的事。
「我……」谷月寒知道,她只要一提起車禍,一定會淚水奔流。可是,她不想為雷夕恆增加困擾。
或許是最近生活安定,所以她漸漸可以回想起片片段段的過去記憶,雖不是很清晰,卻比一片空白好很多。
只是她總覺得,自己似乎極度不願想起那段過去。她不懂是什麼原因,卻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思考在排斥回憶。
破碎的過去會比幸福的印象好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她不原去想,尤其是與車禍有關的事情;甚至,她連提都不願意提。
瞧她猶豫不決的表情,雷夕恆彎身半跪在她面前,輕聲說道:「這裡只有我在,你可以全說出來,我會聽你說話,但是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谷月寒張嘴欲言,卻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心理上的障礙使得她失去語言能力,這點雷夕恆再清楚不過,所以他也很清楚,除非谷月寒本人想說話,否則她將一輩子都處於半啞巴的狀態。
「你如果說不出口,那麼……」雷夕恆盤腿在地上坐下,面對著谷月寒,他做出生平頭一遭的決定。
「願意的話,你就聽我說話吧?」
谷月寒不知道雷夕恆那嚴肅的表情所為何來,於是她輕點了下頭。
她想知道多一點關於雷夕恆的事,這個自始至終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卻幫她、護她的男人……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雷夕恆願意說,那麼她很樂意洗耳恭聽。
第六章
一個破碎的家庭,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那就是雷夕恆的母親。
靠打零工賺錢為生,好不容易存了筆錢在手上。她開設一間小小的店舖在街頭賣些手制點心,過著雖不富裕卻也足以溫飽的生活。
然後,她遇上了雷法,也就是雷夕恆的父親。
一起生活了一陣子後,雷法留下一小筆錢,離開了俄國,也留下了雷夕恆的母親,但那個時候,她已懷了雷夕恆。
沒有任何抱怨地生下了雷夕恆,只因為在遇上雷法之前,她和前夫之間並沒有任何稱得上是愛的感情存在。她愛上了雷法,雖然這段愛情來得突然,也結束得過早;但是她持續地思念著那個遠在異鄉的男子,對於他無聲的離去毫不埋怨,對於他留下的孩子,她極盡所能地疼愛與照顧。
只是在雷夕恆十五歲那一年,她去世了,過度操勞的身體與原本就虛弱的身子,讓她無法活過人生的第四十二個的寒冬。
原本,雷夕恆的學業該中斷於此,因為母親並未留下任何遺產給他。
只是幸運的他因為學業成績優良,學校老師捨不得他就此斷送前程,所以出錢讓他念完高中及大學,而他也不負所望地順利完成醫學院課程,從此踏上就醫的道路。
問他為何學醫,只是為了個很單純的原因。
母親在世時,他沒能力照顧好母親,甚至在母親生病時束手無策,所以他學醫。
那個理念讓他學醫的過程一帆風順,就連進醫院實習都鮮少受到前輩們的刁難。好不容易,他撐過了苦日子。
二十八歲那年,當他尚在實習時,在莫斯科的醫院裡,他遇到了雷法。
看見那個名字的瞬間,他想起母親交代的遺言。
她想告訴雷法,在她後半段的人生裡,因為雷法,所以她的生命再度擁有了希望與價值。
於是他找了機會,向雷法傳遞這個汛息。
只是盡母親所托,沒想過要父子相認,因為對他來說,那些都不重要了。
可是雷法在得知這個消息的瞬間,卻為母親而落淚。
雷法還記得母親,雷夕恆心想,母親也該感到欣慰了吧!
爾後,雷法提出要雷夕恆跟著回到台灣的建議,而他也欣然接受。
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這個母親曾經深愛的男人,如今已為疾病所苦,既然當年他無力幫助母親,那麼現在,他或許有機會幫幫母親所愛的男人。
可惜他仍是二度失去親人,雷法的生命走到了終點,他無力救治。
緊跟著,他所負責的病患也因病去世。
那個年紀尚輕的男孩,還有著大好前程與充滿未來可能性……所以,他徹底地失去了信心。
** ** **
「所以,我不再救人。」雷夕恆的聲音聽起來頗為落寞,在幽黑的夜裡更為駭人。
谷月寒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撫摸雷夕恆的臉龐,因為他看起來像在泣血。
但是在月光的反射下,她看清了,那蒼白的肌膚上,並無任何一滴眼淚。
再想收回,手已觸上雷夕恆的頰,摸起來溫暖而帶些冰涼,或許是夜風的吹拂,讓他失去了些許溫度,但這些,卻遠遠抵不過自身的體溫散發出來的熱度。
「你是在同情我嗎?」雷夕恆笑得酸澀,「還是說,覺得我太過膽小?」
「不!」谷月寒搖了搖頭,「你是……」該說些什麼?她感覺到的雷夕恆,並不是因為膽小怕事而放棄執刀行醫的。
「我?」雷夕恆任由她的細瘦指尖滑過臉龐,留下無痕的溫熱。他笑得苦楚,「我什麼?」
「你太善良。」末了,谷月寒總算理出個頭緒。
「善良?」雷夕恆壓根兒沒想過這名詞竟會用在自個兒身上
「你很難過,沒辦法救人。」谷月寒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不成句的心情:「因為難過,不能救……」
她越說、越是心慌,因為成堆的語句堆積在腦海裡,而她卻拼不出完整的話語,她努力思考著,卻越說越紊亂。
她心裡很明白,雷夕恆之所以無法救人,根本不是因為膽小這種可笑的因素,他只是不忍看見生離死別,所以才會選擇這樣的道路。
想出聲安慰,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下意識地,她選上最能表達心情的方法。
在失去語言這份能力的同時,她沒有忘掉淚己還有雙手可以擁抱。
那是最原始的感情表露。
傾身向前,她用顫抖的雙臂環繞上雷夕桓的頸項,如泣的語調不成章地吐露心意:「你沒錯,沒有錯。」
「不,我想我是錯了,而且一而再、再而三……」撞進她髮絲之際,他原想逃開的,畢竟他向來討厭與人太過接近、太過親呢,但是在那一瞬間,她的柔弱動搖了他的意志,讓他軟化在她的雙臂環繞下。
聞著她身上的幽香,雷夕恆閉上眼,幽幽訴說:「我甚至連你都治不好,不是嗎?」
柔細的手臂一緊,她鬆了雙手。
「我……」谷月寒萬萬沒料到,自己竟也是促使雷夕恆難過的原因之一。
她傷了他!而且,傷得很重。
「不是你的錯!」谷月寒慌張地搖頭,「你救我,沒錯!」
「但是,我醫不好你的心病。」雷夕桓一針見血地應道。「醫生終究還是有束手無策的時刻,因為我永遠無法取代在你生命中最特別的存在……」
當然,他指的是已去世的谷正關與歐靜玲。
不管他花費多大的心思,若病患失去親情與友情的協助,治療效果總會大打折扣。
而現在的谷月寒正是如此,從一言不發到開口說些斷句,她的病情可謂大有起色,但是著與完全康復的狀態一比——
唉!簡直是天與地之別啊!
「對不起,對不起!」豆大的淚珠在谷月寒的眼眶中打轉,「不要難過。」
「別哭,生病的是你、不是我,你道什麼歉?」雷夕恆苦笑,輕撫過她的臉龐、抹去淚痕,柔聲道:「我知道我沒有辦法代替你的家人,但現在我是你的醫生,就只屬於你一個人的,所以不論有什麼想說、想做的,就告訴我;你可以當我是家人、是朋友,想擺在什麼樣的地位,隨你決定。」
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雷夕恆吐出一口長歎,頓了下,接著說:「如果覺得我無法信任,我相信我的家人們也很樂意幫你。」
他那票兄弟們個個巴不得能在這件事當中插上一腳,所以就算沒徵得他們的同意,他也敢斷言,兄弟們絕不會對這句話有異議。
「不,我……」谷月寒拚命地搖頭,「我相信你,相信……」
在所有的雷家人當中,她最信任的就是雷夕恆了,否則當初,她怎會在第一眼看見他時,便執意跟著他回到雷家?
她與他,有著一樣的病。
心病是世上最難醫治也最容易醫治的疾病,唯有以心藥為引、溫情為輔,方能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