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這樣,所以在這兩種心思之間,她無所適從、不知所措了。
但是……
事實上,在她因為夏無采的責罵而感到受傷難過時,塞滿她胸口的那份莫名心情,其實已經很明顯地表達出她真正的情緒。
不論是以單季幽的身份,還是以穆郡王的身份……
她知道,自己是在乎夏無采的。
是夜,夏無采燃起了一盞燈,在黑夜中步出庭院。
月光照著佈滿花草綠樹之地,讓庭院的景物看起來有別於白晝時的生意盎然,竟多了幾分孤寂。
入夜的微風沁涼如水,吹拂著夏無采的髮絲,在半空中舞動出彷若浮雲的陰暗,帶出與皎潔明月不甚相符的沉鬱之氣。
「月當空、影踏景,薄霧捎來幾多寒……」
夏無采有感而發地做起詩來,但他卻立刻停住了。
望著當空明月,夏無采忍不住感到錯愕。
因為,他幾乎是不吟詩的。
正確地說,他根本無法明白詩句裡的涵義。
既然無法明白詩詞的涵義,他又怎會應景地即興作詩?
猶記得頭一位教他識字的老師傅曾經這麼說過自己—無采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啊!
雖然有著過人的聰明才智,可以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可惜卻少了一項必要的天賦。
唉!可惜了這個聰明的孩子,竟然無法體會自然美景令人感動的地方,更沒有絲毫的感情起伏,這樣子的他就算詩詞背得再多,也沒什麼用啊!
當時,他並不是很懂老師傅的話。
畢竟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孩子,所以什麼感動、感情起伏,他一概不懂,年幼的他只明白一件事——
書若是不背熟,就等著挨打、挨罵、餓肚子。
因為,父親對他可是很嚴格的。
所以他書讀得好,並不是因為他比旁人聰明,而是為了求生。
他想活下去就得完成父親交代給他的工作。
所以,書念得好是他活下去的條件之一。
至於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管。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換了老師為止。
新來的師父名喚河虛,他的年紀比父親輕,比起之前教書的老師傅,他更是年輕得不得了。
印象中的河虛師父有著三十歲的長相、五十歲的睿智,但也有著十歲孩童的玩心。
對於之前那位老師傅對他的評價,河虛師父幾乎是不予理會的;對於一般人慣用的讀書方法,河虛師父更是嗤之以鼻。
河虛師父有自己的一套教書方法,那就是帶著他上山下海、到處遊走,走到哪兒書就念到哪兒。
想讓他體認祁國有多麼地大物博,河虛師父便帶著年少的他一個勁兒地往山上爬,登上祁國的高峰,再伸手往下一指——
無采,你好好看清楚、好好記在心裡頭。 眼前這些就是祁國的江山, 以京城為中心往西南方延伸,咱們祁國的農產品比北方部族多上不只百倍,氣候溫暖宜人,不似北方一旦入冬便感嚴寒。
你瞧!看得見遠方的群山吧?那可以用來防禦河真族。其實他們也沒什麼錯,只不過是被一道國界給困住了,硬生生地與我國分成兩族,讓我們的皇帝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結果就這麼打了好些年沒意義的戰爭。不過說來慚愧啊!你師父我也因為這樣才有了教人習武的工作哪!
然後說著、說著,河虛師父總會在地上將披肩一鋪,取出乾糧來,師徒倆一人一半,就著水或酒啃了起來,接著叨叨絮絮地教他乾糧的作法——
無采,你知道這個吧?這可是有名的守街燒餅喔!這個燒餅是用麥子做的,你知道麥子產自何處嗎?
這個我也會做,下回我教你吧,讓你知道麥子是打哪兒來,又是怎麼變成燒餅的!
河虛師父教了他許多,從詩詞歌賦到弓劍刀棍,甚至是下廚作菜,河虛師父幾乎無一不行。
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河虛師父教過他的每件事,然而印象最深刻的則是一段他永遠忘不掉卻也無法理解的話——
喂!我說無采,師父知道你不愛笑,但是明兒個師父就要離開這裡了,你能不能笑一個給師父當作送行禮物啊?
想想咱們師徒倆在外遊蕩的日子,總有些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吧?
結果他還是沒能笑出來。
因為不管他如何努力地回想,還是想不出有什麼可以令他感到開心的事,頂多只是覺得幸運罷了;因為在外遊山玩水時,他用不著與父親打交道,也不會遭到父親的責罵毒打。
所以他還是無法理解,河虛師父為什麼會叫他回想過去,生活中有什麼事情可以令人開心嗎?不過是為了生存而繼續努力罷了,只要能夠活得下去他就感到慶幸了,因此他一點也感覺不到任何快樂或歡欣啊!
所以第二天,河虛師父有點失望地離開了,然後在臨去前留下了這樣一段謎樣的叮嚀——
無采,過了今天咱們還是師徒吧?
以後就算師父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也得馬上認出我喔!可別一分開就忘了師父。
還有,古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所以從現在開始咱們就是一家人了!要是哪天你感到寂寞了就想想師父吧。
當初,他並不能明白,為什麼寂寞時要想到河虛師父。
因為對於「家人」這個詞兒,說實在話,他真的感覺很陌生,而且還非常地排斥。
理由之一自然是因為他那早逝的母親,以及時常責打他的父親,有著這樣的父母教他如何體認家人的意義?
可是如今……
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他竟真的感到寂寞了。
是月光的關係嗎?
還是今晚的夜色太柔、太靜,讓他變得不像自己?
猶記得河虛師父曾在他十四歲那年對他說過的話,師父告訴他過了十四歲就算是個大人了,以後他得成家立業,所以哪天若是他成了親,有了新的家人,河虛師父一定會帶著賀禮來探望他這個愛徒。
現下——他成親了,但河虛師父卻未曾現身,甚至像消失了一般。
雖然並不是特別想見河虛師父,但是他很清楚河虛師父對他來說是個很特別的人,他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突然想念起河虛師父了。
而且,在想念河虛師父的同時,他發覺在自己的心裡還有另一個率真的身影存在——
坐在假山上晃動雙腳,一邊同他鬥嘴、一邊開心地啃著甜餡餅的穆郡王……
如果說河虛師父像他的父親,那麼打扮成穆郡王的二公主呢?在他的心中,二公主到底算不算是他的家人?
他不懂家人的定義為何,但若照河虛師父所言,在寂寞時所想到的人,應該就可以算是他的家人吧?
那麼河虛師父及二公主,都算他的家人嗎?
他打出生以來頭一次體認到的家人——
河虛師父像他的父親,而二公主是他的妻子。
像個普通人一般,他也有個家了嗎?
霎時,夏無采只覺得心裡的陰霾竟減少許多。
是過去的他太寂寞了嗎?或者是,他一直在奢求著真正的家人出現?
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他認清了一件事——
二公主是他的妻、他的家人。
既然是家人,就沒有從他身邊溜走,住到別人家去的權利。
夏無采抬頭望了眼澄亮明月。
明天,該是個好天氣吧?
應該挺適合讓他去接二公主回府的。
第六章
「夏無采!你在發什麼瘋啊?」
被夏無采硬是從大公主身旁帶回府的單季幽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這個笨蛋!我不是說過不想再見到你了嗎?你聾了啊?」
單季幽拚命槌打著夏無采的背,試圖令夏無采放棄將她扛在肩上的舉動。
「你不是很討厭我嗎?幹嘛沒事硬把我扛回來?我高興去找皇姊玩又沒有礙著你!」
面對單季幽不斷的質問,夏無采依舊以他最佳的功夫——沉默以對——來對付她。
筆直地穿過庭院,夏無采扛著二公主步向自己住慣了的偏廂,而不是帶著二公主回內院。
「夏無采!快點放開我!你聽見了沒有?放手啦!」
單季幽的尖叫聲引來不少侍女、僕人的圍觀,但是面對自個兒的兩位主子,誰都不敢多說什麼,不一會兒大夥兒便十分識趣地自動散去。
「夏無采!我命令你立刻放我下來!」
單季幽死命地槌打著夏無采,但他卻絲毫不受影響。
直到踏進偏廂,夏無采才將單季幽放到床鋪上。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單季幽怒氣沖沖地質問。
「你就是穆郡王吧?」
「是又怎麼樣?」單季幽別過臉去,壓根兒不想面對夏無采。
哼!就算她真的在乎夏無采,不過在這個笨蛋變得像個人一點之前,她都不會原諒他的!
她好歹也是堂堂的祁國二公主耶!可是夏無采卻將她扛在肩膀上一路走回來,中途引來多少人圍觀啊?
丟死人了!以後教她怎麼還有臉去找皇姊嘛!都是夏無采這個笨蛋害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