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閉著眼瞼,倒回床上繼續昏睡三百回合。
寤寐中,不知韶光之逝。當她再度因口渴而醒來,惺忪地踅往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才想起蘇格拉底一直沒有回返。
或許它轉而溜進萌萌房裡了吧!維箴不以為意,逕自走進廚房,按開牆上的電燈開關。
一尊雕像也似的偉岸形影凝立在正中央,而向地下室入口。
「喝……」
是范!不怕,不怕!她拚命拍撫胸口。三更半夜不睡覺,他杵在廚房裡一動也不動,嚇人嗎?
第二個反應,她立刻想到,難道范夢遊了?腦中正在複習以往閱讀到的關於夢遊症患者的處理方式時,只見他緩緩回頭,表情相當清醒,甚而帶著一抹警覺和深思。
「你起床做什麼?」迥異於凝重鎮定的神色,范的嗓音柔緩低沉,催眠般惹人昏昏欲睡。
維箴的大腦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生起沒來由的聯想——他這把聲音很適合哄兒女上床睡覺。
「我好渴。」她連忙排開不正當的幻想。
「嗯。」他轉身從冰箱裡取出鮮奶,斟倒一大杯遞到她面前。
雖然神智仍然不甚清醒,她無可避免的感覺到由他身上放射出來的波長,陣陣湧向地下室入口。維箴對地下一樓向來敬而遠之,以往若需要下地窖取拿物品,也一向拜託萌萌代勞。今晚可能是睡迷糊了,腦筋處於半昏半醒之間,竟然就直通通的走往樓梯口。
「底下有什麼東西?」她傻傻地拉開門。
「吼——」一道黑影憤怒的撲面而來。
「啊!」她猛然被駭了一跳,牛奶嘩喇喇灑了滿地,瞌睡蟲登時升天拜訪孫悟空去。
說時遲、那時快,范孤鴻一個箭步竄上來,介入黑影與駭傻了的睡美人之間,伸掌擊落半空中的不明物體。
「你找死?」他怒聲斥喝。
蘇格拉底撲通摔落地面,被他的巧勁震盪得頭昏眼花,用力甩甩長耳朵才清醒過來。
「嗚……嗚……」它瞧見女主人花容失色的形貌,終於發現自己攻擊錯人了,趕緊伏在維箴腳邊,懺悔性的搖晃著尾巴陪罪。
「蘇格拉底……」維箴慘白著臉,依然驚魂未定。「笨狗狗,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地下室做什麼?」
「唔。」它愧疚的低鳴。無端端嚇到女主人,簡直羞慚到極點。
敞開的門戶忽爾揚出極端細微的碰撞聲,維箴但覺肌膚上的每粒雞皮疙瘩全觳觫的浮漲起來。
「范。」她忙不迭退後三大步,躲至雕像身後打冷顫。「地下室怎麼會有奇奇怪怪的異響。」
范孤鴻回手攬住她的腰肢,穩定安全的氛圍頓時密實地包裹住她。
風扇動後門,她終於注意到,門鎖並未扣上。
「好像有只小老鼠跑下樓,所以蘇格拉底跟進去探查敵情。」他淡然解釋道。
「老鼠?」她虛弱的按著心口,幾乎快昏厥。「老鼠怎麼會溜進來呢?天啊……好想吐,我得躺下來才行。」
「天一亮,我下去安置幾個捕鼠夾,以後應該會安靜一點。」他輕輕鬆鬆的抱起她,離開恐怖夜現場。「沒事了,我們回樓上睡覺。」
既然自己嚇得兩腿酸軟,索性連象徽性的掙扎也節省下來,交由他代勞車伕的工作。她安分的倚躺在寬碩的懷中,嗅聞著淡淡的煙草味,以及草味底下的舒爽體息……
她曾經納悶,什麼叫做「男人味」呢?腦中所能想像到的不外乎汗臭之屬,登不得大雅之堂,現在終於明瞭,原來,從男人體軀確實發出一種好聞的氣息,不過這也該碰對了男人才感受得到吧?
沉穩的步伐有若搖船,載送她歸返純美的睡鄉。
呵……又困了。她的血壓偏低,深夜時分精神通常極為疲頓,能保持清醒三分鐘以上已誠屬不易。恍惚叮囑著:「明天一定要記得裝捕鼠器哦!」
「知道了。」他溫柔回答,輕輕在睡美人前額印下一吻。
「以前家裡也曾跑進一隻老鼠,不但咬壞好幾幅我父親生前收藏的畫作,連我的哲學書籍也被它啃壞了好大一角,呵……」她打個長長的呵欠。「萌萌想盡辦法都抓它不到,幸好它自己誤吃了肥皂,在浴室裡陣亡。」
畫?
正欲起身離開的步伐霎時凝住。他沉吟半晌,趁她神智不清之時,或許可以問出些許端倪。
范孤鴻順勢躺靠在她身旁的空位,輕聲低問:「後來那些畫作,萌萌如何處理?」
「我也不曉得。」她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好像丟掉了吧!」
「那麼,萌萌把剩餘的畫作收放在何處?」長指撩撥開她額前的垂發。
兩人的談話主題滲透入維箴的昏沉意識。他為何一直執著於畫作的議題?無可避免的,她聯想到范在葉家打工掙錢的目的。
找畫,然後離去。
「我也不清楚。」她撐開眼瞼,迷濛的秋波顯得性而撩人。「范,你找到中意的畫了嗎?你……你準備何時離開?」
他捕捉到問題之下,極細微的複雜情緒。
「我還不確定。」他坦承道。
四隻眼交纏在五公分以內的近距離。他側躺在床墊上,輕撫她柔軟的膚顏。其實,高維箴是美麗的,他以前一直忽略了這點。許是因為她特殊的性格吧!在他所認識的女子之中,鮮少出於個性因素而讓他撇開對外表儀貌的側重。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她低喃,眼底異樣的明亮清醒。
「什麼事?」
「你離開之前一定要親口知會我。」
心頭的某根弦震盪了一下,他溫柔頷首,懷著近乎虔誠的憐惜,緩緩鎖吻住她。
在她體內竄動的不安感昇華為熱辣辣的慾念——這是一種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擁有的感情。她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淺吟著靠向他,任由軟糖般的甜美暖意在體內融化、蔓延。
他輕咬著她的下唇,舔舐,吮吻,彷彿品嚐著天堂美味,沉重的體軀緊緊將她壓陷進床墊裡。
「嗯哼!」
刻意的清喉嚨聲音傳自遙遠的天際,卻又真實的從門板另一端飄進來。
兩隻鴛鴦錯愕的分開。
「范先生,你這麼晚了還不睡覺?」萌萌冷然悄立在走廊上。
他剛剛忘記關門了,該死的殺風景!
「啊……嗯……范……他……他就要回房了。」天!糗斃了。紅潮轟然狂湧上維箴的俏顏。「喂!你快點上床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七手八腳推開他。
「我本來就『上床』了。」他不滿的咕噥聲只讓她聽見。
血紅色往下延燒到她的脖子部位。
心不甘情不願的男傭跳下香榻,撥順散亂的黑髮,嘴裡嘰哩咕嚕地抱怨著離開閨閣。
「棒打鴛鴦。」他反手拉上維箴的房門,忍不住發出不平之鳴。
萌萌絲毫不以為意。施施然踅回自己房裡。
「錯!這叫『指揮交通』。」淡淡的話聲從她房內揚起。「閣下的東方快車方才誤闖禁區,薪水再扣兩千。」
第六章
一大早,他奉了三位女主子的命令,背起菜藍子,頂著飛揚的亂髮,含著辛酸的淚水出門買菜——
好吧!或許他形容得太誇張了一點,真實的情景是他叼著香煙,腳下趿著拖鞋,施施然在晨風中散步,順便買點材料為晚上的盛宴做準備。
今晚兩位女主人的另外一半主動提議要前來聚餐,低三下四的小男傭就得開始兢業業,設想著如何讓客人賓至如歸。想像中的用詞雖然謙卑,他浪拓不在乎的表情可看不出任何緊張樣兒。
「范。」維箴叫住他。出外買菜,他忠實又無業的二主人自然跟隨在後。
「幹什麼?」裊裊煙圈呼出齒關,模糊了他的臉。
「昨天夜裡……」她語聲略歇,顯得有些許遲疑。
「夜裡怎樣?」他的拖鞋跑進一顆小石頭,立刻舉高腳來晃一晃,搖出紮腳的物體。
「……沒有。」她搖了搖頭。
「待會兒買幾顆地瓜,我們下午烤蕃薯當點心好不好?」他臨時起意,興致勃勃的問道。
維箴不答腔,悶悶的斜瞥他一眼,忽然哼了兩聲,逕自走了開來。
「你不喜歡吃烤地瓜?」范孤鴻追上去,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轟得一頭霧水。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她忿忿的丟下一句質問,埋頭往前苦走。
「什麼樣子?」他莫名其妙的趕上來。
「別碰我!」她甩掉他握上來的手掌。
「你想拍堂定案,總得把罪狀公告下來吧!」
「漠不關心!」她霍地止住腳步,氣惱又挫敗的瞪他。「你的罪狀就是漠不關心!你故意對你所接觸到的人、事、物表現出於已無干的樣子,彷彿天塌下來也不關你的事,彷彿左鄰右舍、甚至我在你面前被車撞了、被雷打了,你也不以為意,彷彿……彷彿你隨時都打算抽腿走人!」
范孤鴻的頰關節緊了一緊。他確實隨時做好離去的盤算。但是現在——連他自己都有些錯亂了。
「這些事情的確與我不相干,你希望我佯裝出滿腹關懷的假象嗎?當面關心背面笑的本事,在下功力不足,暫時還做不出來。」音調極端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