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
她的大喊來得為時已晚。
惟剩山蟲鳴叫的樂音,嘻兮、嘻兮、嘻兮……
第九章
情況頗出乎彭槐安的預料。他的「緋聞」正式在媒體上曝光,而女主角卻遲遲沒有出面找他談判。
按照他原本的預期,陸雙絲讀到報上披載的消息後,即使沒有怒氣大發,起碼也該打通電話來找他「聊聊天」,可是這四、五天來,一切卻風平浪靜,這就教人不得不感到懷疑了。
或許他該主動出擊,殺到葉家攻她個措手不及。他有點暴力的暗忖。
「總經理,陸小姐外訪。」秘書透過內線對講機通報。
來了!
他精神一振,好整以暇的囑咐秘書:「請她進來。」
假設他期待著陸雙絲娉娉婷婷的俏影從那扇門出現,他可就大大失望了。
其實,站在門口的嬌軀也一樣窕窈可人,沒有話說啦!只是這副軀體並不屬於陸雙絲。
女客接近他的桌案,手上握著一卷畫作。她約莫二十出頭,黑直的長髮沒有什麼髮型設計可言,外形和穿著也樸素得像個民國初年的女大學生,然而氣質卻比尋常學子嚴肅得多。兩眉之間一道淡淡的紋路顯示她經常蹙著柳眉,使她感覺起來像個憂國憂民的革命女烈士。
幸好她的五官相當細緻清淨,假設認真打扮一下,還算救得回來。
「請坐。」他按捺下不解,揚手邀請客人坐進對面的椅內。
「彭先生,您好,敝姓高,高維箴。」連她的聲腔都偏向低沉,很有幾分思想家沉思時的味道。
「我知道你,你是陸小姐的繼女。」有了前次被葉萌萌嚇到的經驗,他已經準確的記住女兒們的名字。
「這個詞的發音很難聽。」維箴嚴格的糾正他。
「抱歉。」他清了清喉嚨,突然覺得自己有如被老師指正的小學生。
維箴定了定神,緩緩傾身打量他的五官。
彭槐安被她盯得怪怪的。現在又怎麼了?她的繼母在哪?
「你一定是個很嚴肅的人。」維箴發表觀察所得。
他差點失笑出來。她簡直是鍋笑壺黑!
「所以?」他靜聽下文。
「嚴肅的男人,意志通常比較冥頑固執,處事態度也較為強硬,所以我和你進行交談,很可能柔化不了你的銳利,如此一來就會讓我感到非常挫折和沮喪。」維箴仔細分析其中的利弊得失。「而沮喪與挫折正是最容易干擾人心的武器,如果讓我間接產生灰色思想,可能就會影響到我未來兩個月的做學問精神。」
他抹了一把臉,差點聽課聽到睡著。「令堂呢?」
「在我後面。」維箴眼也不眨的承續他的新話頭。
「有嗎?」他狐疑的瞥向空蕩蕩的門口。
「當然有。」維箴隨意的轉過頭查看,發現後頭真的沒人。繼母大人不見了,她很緊張的轉回頭質問:「你們把她藏到哪去了?」
他揉了揉額頭,又有翻白眼的衝動。
「回去把你繼母拖出來,然後我們再談!」他簡潔的命令道,開始翻動桌面的文件檔案,一臉準備下逐客令的表情。
「我在這。」微弱的細音從門外飄進來。雙絲本來不欲出面的,偏生這個傢伙不死心,硬要逼她現身。
她的形影出現在眼前時,彭槐安霎時楞住。
她看起來好憔悴!花容蒼白,眼眶下方的青色血管盡皆浮現,鼻頭卻又紅通通的。她通常會將自己打理得整齊清爽才出門,難得今天卻像煞了泡在淚缸子三天三夜。
「發生了什麼事?」他又驚又急,小快步的奔過去牽住她。
「我們先談正事好不好?」維箴兜著畫軸,擠過來當電燈泡。「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幅畫……」
她好吵!彭槐安轉而拉著女思想家,又扯又拖的走向辦公室大門。
「好好好,明天我們再坐下來詳談,你先走吧!」兩手拱維箴出門,回頭就想關門閉客。
「可是我們有畫要賣……」維箴及時將足尖頂住門縫,不屈不撓地奮勇向前。
「明天再說!」彭槐安不耐煩,把她的腳抵出門縫。
「不行,今天一定得談好賣畫的事……」這次維箴用手卡著。
「你不是普通煩吔!」他索性橫眉豎眼給她看壞人長什麼樣子。「拿去,拿去,兩百塊給你!這幅畫我買了。」
簡直像在打發義賣慈善卡片的學生。
「等一下……」維箴錯愕的容顏終於被關鎖在兩人世界之外。
雙絲發覺家產即將被謀奪,趕忙快手快腳地將絕世名畫搶回來。
「你土匪呀?兩百塊就想買我的傳家之寶。」她怒嗔道。
「誰理你什麼傳家之寶,喜歡的話儘管留著。」他蠻橫的握住她下巴,仔細審視她梨花帶雨的淒美情態。「你怎麼了?窩在被窩哭了三天沒洗臉?」
他裝作沒看見也就罷了,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雙絲眨了眨眨濕的水眸,前兩瞬還太平無事,眨到第三下,來勢洶洶的淚庫登時洩洪了。
「喂喂,別哭!……
不要這樣,有話好說。」他著實被嚇到,手忙腳亂的揩拭她臉頰。「嘿,你別哭成不成?……哎呀,你真是……有什麼話慢慢說嘛!」
她吸了吸鼻子,哇的一聲猛然哭得天地變色。
彭槐安急壞了。哪有人一見面劈頭就拿兩泡眼淚Say hello的?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曉得你在哭誰家的喪?」他氣得急了,粗魯地扯過她按進懷,禁止她哭出聲給他聽見。
雙絲險些被他悶壞。
「還……不都是你!」她抽抽搭搭的拎起他的領帶擦眼淚。「你在外頭亂說話,害……害萌萌她們誤會我……」
「那個小鬼有什麼好誤會的?」他確實期待從她這兒得到一點反應,可是不是哭泣呀!
「你講話客氣一點!」她含淚瞪他。萌萌是她最敬畏的偶像,不容外人來污蔑。
「萌萌她們以為我真的要嫁給你了。」
「你本來就會嫁給我,有何誤會可言?」他啼笑皆非。
「亂講!」雙絲強烈否認。「我從一開始就堅持,絕絕對對不會嫁進你家!」
「是嗎?」他忍不住戲弄她。「我記得你一開始就堅持,絕絕對對要嫁進我的家門。」
她有點下不了台。「那只是玩笑話。」
「好吧!那麼,我要求你給我一個合理的拒絕藉口。」他擺出一副「我最好商量」的表情。「你的兩位『大女兒』,我願意接納;你嫌加拿大或香港太遠,我也不反對在台灣佈置一個家。我四肢健全,成功發達,無婚姻紀錄和不良嗜好。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甚至可以傚法雜誌婚友欄的統一規格,告訴你我喜歡『看電影,聽音樂,週末假日最愛外出親近大自然』。所以,只要你能找出一個合理的原由說服我,我就放棄。」
「因為……」雙絲一時之間實在也講不出具體的拒婚原因。
當然,她可以堅持自己對他沒有任何感覺,然而他們都知道這種藉口純粹是推托之詞。如果要說兩人的國籍不同,全世界又不是沒有異國戀情發生,他一定會嗤之以鼻的笑話她。若提性格不合嘛……又太老套了。
雙絲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一般而言,男人都是抗拒婚姻、不肯給承諾的那一方,只有女方拚命想說服男方結婚,他反其道而行做什麼?害她現在連不肯結婚都還得勸服他才行。
「說呀!」他簇擁著雙絲坐回沙發,好整以暇的準備刁難她。
無論她提出任何藉口,他自然有辦法一一否決。
「因為……因為……」臨時找不到藉口,她只好往作古的人身上動腦筋。「人家李商隱說過:『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嫁進豪門的女人太可憐了,我才不要當你的深閨怨婦呢!」
這下可難倒彭槐安了。他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假若她談的是「泰戈爾」、「巴爾札克」,他還能反過來唬得她一愣一愣的,偏偏她沒事扯出一個李什麼鬼東西的。
「拜託你講我聽得懂的中文好不好?」他老羞成怒。話說到一半也能嘰哩咕嚕的掉幾句古早腔,真受不了!
沒深度的港仔!雙絲搖頭歎氣。「這首詩描述婦道人家平空嫁給一個做大官的丈夫,可她丈夫每天一大早就要離開被窩,趕著上早朝,因此冷落了妻子。所以呀!女人嫁給事業做太大的男人是禍不是福,我何苦明著往地獄跳?」
彭槐安一聽,登時樂了。
「這個簡單!」他笑得又好色又邪惡。「我答應每天早上起床時,一定先和你做……」
「住口!」她羞紅了臉,用力摀住他的嘴。「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真的?」他遺憾的搖搖頭。「太可惜了!」
「你……我不要跟你說了。」她又羞又氣,忿惱地推開他站起身,正要走出門外的時候,還不忘丟下兩句文言文,「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你罵誰朽木?」一個語氣不善的質問當頭衝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