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師父為什麼要和她定親?」
龐轍嚴側著臉笑了。「主事的師娘你也瞧見了,她疼那丫頭,不論我如何反對,她硬是要指婚。這讓我很困擾。為了顧全卓菲的面子,我才離開龐門獨居麒麟山,以為時間一久她就會死心,沒想到卓菲也恁地固執……」龐轍嚴俯視夢蟬皎白秀氣的臉兒。一直就覺得她清秀,現下換回女衫,綰起長髮,這才驚覺她細緻的五官像玉兒雕成那般靈秀。「夢蟬。」不知怎地,望著那一對水汪汪的眼兒,他胸腔就熱了。
「嗯?」她一臉無辜上望師父,雙眸潮濕,鼻尖泛紅。
「你…….」龐轍嚴伸手輕輕抹去她臉上淚跡。「你真的沒事?」
夢蟬用力點點頭。「沒事。師父,你放心,我一定幫你。」
是夜,書房裡。
龐轍嚴翻閱著先前總管老曹取來的幾本秘籍,對老曹道:「我想改幾路功夫,你先取刀譜過來。」
老曹躬身回道:「是是是,我這就去拿。」
老門主坐在一邊摸著白鬚,笑望著和他一樣白髮蒼蒼的老曹。「你啊你,我不是叫庫房給你十兩銀做件新袍嗎?怎麼還是穿這件破衫子?」
龐轍嚴抬頭望向老曹,他身上的褐色袍子的確又舊又破,一堆的補綴痕跡。
老曹揮揮手。「爺啊──」他老淚縱橫。「小的啥都不缺,您對我好,小的知道,小的一向淡泊名利,兩袖清風,這身外之物小的一點都不在乎,這袍子還可以穿,行了。」
「行什麼行?」老門主瞪他。「近日天冷還鎮日飄雪的,你去給我裁件袍子穿,要冷著你這把老骨頭怎行?」
「真的不用了,」他還是推辭。「別浪費銀子了,俺再活也沒多少年,您是知道的,我老曹對身外之物一點都不貪求,一點……都不在乎。我啊,有一口飯吃就好了!」
老門主轉而望向龐轍嚴,指著總管又氣又笑地道:「你瞧瞧他、瞧瞧他?他是非要咱們欠盡他就對了,在這兒待幾十年了,連給他做件袍子他都推三阻四的。」老門主起身感動地握住老曹雙手。「唉!這世上還有誰似你老曹這般忠良,連件袍子都不肯要,您真是太讓我汗顏。」
「什、麼、話!」曹老激動反駁。「您才是德高望重、世人景仰的上人啊,拿我老曹跟您比,簡直侮辱了您啊!」
「您千萬別這麼說……」
兩人互相說著吹捧的話,龐轍嚴只微笑聽著,靜靜審視龐式秘籍。
雪鎮日飄著,這個冬季的雪下得比往年還要兇猛。
等待著和師父離開龐門似乎比想像中還要艱難。
怕惹來麻煩,及眾人敵意,夢蟬只敢膽小地躲在暫住的西廂院落裡。窗外細雪紛飛,又是一個凍死人的早晨,又是無趣的一天。
夢蟬單膝跪在椅上,一手撐著木桌,一手探出窗外,接住了棉絮般輕盈的雪片,她接了一片又一片,這是個無聊的遊戲,儘管如此她仍情願困在這小小隱匿的地方,好過出了院落,和那些充滿敵意的龐門師兄弟們打交道。
儘管那可以增加她看見師父的機會,儘管……她有多麼渴望見著他,然而她就是沒膽踏出院落半步。
還是安分地乖乖躲在這裡就好,她想著,翻身,雙肘擱在窗欞上,上半身探出窗外,她仰望屋簷凝結著的晶瑩的冰柱。她望著,張唇呼一口氣,一團白霧升起,春天什麼時候來?好冷。
她又呼一口氣看它飄上屋簷,頭再往後仰些,霎時她眼一睜彷彿看見了什麼非常恐怖的東西!
她火速翻身站定,確定她所見不假,立即跳起來將窗子用力關上,衝向門口把門閂上,隨即轉身將桌子推向門口,讓桌子對牢緊閉的門扉,身子靠著桌子,咬牙使勁地抵著,不料「砰」的一聲──
來不及了,門被踹開,門板撞上桌子,桌子擊上夢蟬肚子,然後她眼一瞠,放手,弓身摀住撞疼的腹部,同時聽見凶狠的聲音響起────
「x的!你站在門口乾麼?」師娘瞪住痛得五官扭曲的柳夢蟬劈頭就罵。她抬起粗壯的腳一踹,就將夢蟬妄想擋住他們的桌子踹得四分五裂。登時夢蟬驚恐得魂飛魄散,想像自己若有幸被那肥腿一踹,下場恐怕不會比桌子好到哪裡。
「柳夢蟬,今天咱們將事情作個了斷!」師娘兇惡地說著,然後焦慮地在房裡踱起步來。
來的還有卓菲,她看起來瘦了一大圈。她偎在虎背雄腰的師娘身側,益發顯得楚楚可憐。
夢蟬猜想她被師父善意的謊言傷得很厲害。
另外還有個看來較正常、清秀斯文的年輕男子,他提著一隻黑色箱子沉默地立在師娘身後。
現在,柳夢蟬清楚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抑或是死期將至?
眼前三個人俱都瞪著她,她頭皮發麻地退到床前。「呃……你們要談什麼?」
「我要知道自己輸得多慘!」卓菲瞪住夢蟬,然後她深吸口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你老實回答我,絕不要撒謊,我保證一定冷靜。你……和龐轍嚴好到什麼程度?」
「這個……」這實在很難清楚回答。
「他吻過你了是不是?」
「吻!」夢蟬想起那次師父為了救她才……她望著卓菲,吞吞吐吐很緊張地、決心否認到底。「那個……其實……其實是……」她臉色發青,語無倫次,冷汗直冒。卓菲一見她那吞吞吐吐的模樣,立即自以為是地下了結論。「啊!八成是吻過了!」卓菲氣得踹床。
夢蟬嚇得雙腿一軟,跌坐床上。「冷……冷靜。」夢蟬忙解釋,她急急辯解。「你別氣,你聽我說,雖然是嘴對嘴,可是……」真是愈描愈黑。
「該死!」卓菲抱頭咆哮。「我不要聽細節──」
夢蟬被她那幾近發狂的模樣嚇得噤口,開始很不爭氣地顫抖起來,眼睛立即蓄滿淚水。嗚嗚……師父呢?救命啊──這些人都是瘋子,她還記得師娘是怎樣將那些大男人摔來摔去的,太恐怖了!她抖得如似風中落葉。
師娘拍拍卓菲肩膀。「孩子,冷靜!咱們是來解決事情的。」
卓菲點點頭,她很用力地深吸口氣,重新冷靜面對柳夢蟬。
「那麼──」她咬咬唇,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又吞吞吐吐開口。「你們……你們睡過沒有?」
睡!夢蟬縮著肩膀,恐懼地望著卓菲凶狠的目光,她小嘴緊緊閉著深怕再說錯半個字,這次要再答錯,她恐怕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卓菲認真地向她保證。「我會冷靜,你說實話,你們到底睡過沒有。」只要還沒睡過,一切都好辦。
「柳夢蟬──」師娘也開口了,凜著臉威脅她。「你最好給老娘說實話,快說!」她咆哮。「你要是敢給我撒謊,我拆了你!快說啊──」
夢蟬被那張血盆大口咆得頭昏眼花,只慌亂地急急辯解。「睡一起是因為發燒,所以──」
「噢!」
「啊!」
這次師娘和卓菲同時大叫,叫得夢蟬魂飛魄散──她話……還沒說完哪。
師娘轉身。「慕風,把箱子拿來!」然後從衣內抓出一隻沉甸甸的袋子,拋至夢蟬懷中。她雙手插腰,強勢道:「我知道你很可憐,這些銀子夠你安頓自己。」說著她俯身一臉兇惡地瞪住夢蟬。「趁現在天色尚早,你給老娘寫一封信,說你想離開龐轍嚴,說你不想留在他身邊,然後給我滾出龐門。」
夢蟬驚恐地捧著那一大袋銀子。「這個……師父不可能會相信的,而且我和師父說好了……我答應他……要和他一起離開……」
「慕風!」
「ㄟ!」慕風將箱子拋上桌,打開箱子,師娘抓出個盒子。
「我懶得跟你廢話,如果你不給我乖乖寫──」師娘打開盒子,裡頭是一堆細針。她捻起一根針,示意慕風去抓住夢蟬的手。
夢蟬右手被牢牢抓著,冷汗急落如雨。
師娘瞇起眼睛。「哼哼……你知道這些針是幹麼用的吧?」
「要給我針灸嗎?」夢蟬虛弱地笑。「我身子已經好了,多謝。」
「混帳!」師娘一吼,夢蟬駭得差點摔下床。
師娘咆哮道:「這針是要插你指甲縫,讓你痛得哭爹喊娘!」
夢蟬聽了瞪大眼睛,望著師娘手中那尖銳的細針,寒意直往上竄。
同時間受了劇烈打擊的卓菲靠在床欄上大聲呻吟。「天啊,我怎麼會輸給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啦……」
針閃爍著它尖銳的光芒,夢蟬連動都不敢動。她鼻子紅了,眼眶濕成一片,這回死定了啦!
師娘冷覷她。「怎樣,寫不寫?」
夢蟬深吸口氣,她是怕得要死,可是怎麼能背叛師父?她答應師父,如果走了,師父一定會好生氣的。她將銀子擱到一邊,很用力地深吸口氣,然後堅決地上望師娘,篤定道:「不!我不寫。我答應過師父,我不能走。」她很有骨氣,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一點也不似平時那懦弱膽小的柳夢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