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於習慣,點著額角輕笑。葉以心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那裡一道淡淡的疤延伸進發線裡面。
「你的傷口……還痛嗎?」她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傻氣,可是忍不住想問。
他一怔,手指的動作停下來。「還好。」
「那是四年前留下來的疤嗎?」
「看來你對我還是有一點好奇心的,起碼讀過那些新聞。」郎雲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沒錯,這是四年前讓我醒過來的腦部手術所留下來的疤。」
「聽起來很嚴重……現在有沒有任何後遺症?」她翻動盤中的食物。
「都好得差不多了。」他漫不經心地扯開話題,有些隱私並不適合跟外人分享。「你吃完了嗎?如果吃飽了,我帶你去客房。」
「花店裡有位客人的丈夫也動過腦部手術。」她仿若沒有接收到他的暗示。
「哦?那個丈夫是什麼樣的狀況?」郎雲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從工地的鷹架跌落,安全帽沒有戴緊,頭部直接撞到地面,送醫治療之後本來以為沒事了,不料有一天突然在家裡昏倒。後來家人再將他送回醫院做檢查,才發現他有慢性的顱內出血。開完刀之後,做了好久的復健才恢復正常。」葉以心輕咬一口炒飯。冷掉的飯其實不怎麼好吃,但她想給自己一點事情做。
「腦部手術比一般手術複雜,如果影響的區域太大,術後都會有一陣子的混亂期。」他淡淡地說。
「你也是嗎?」她的眼神變溫柔了。
「我也是嗎?」他笑一下,聲音裡殊無歡意,只是平白地陳述。「當時如果你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會回答你:『今天的事,唉,這個,那個,幸福,明後天吃飯,哈哈,我要唱歌。』」
他的個性這麼驕傲,只要想到以前曾經如此狼狽過,一定很難堪吧?
「當時有沒有人陪著你一起走過來?」她的眼眸如一汪潭水,深邃無底。
注視久了之後,郎雲有一種沉墜在裡頭的錯覺。
「如果你是指朋友,據說他們一看到我話都說不清的樣子,飛也似地逃光了,八成怕這種病會傳染吧!不過我有我的家人,他們一直陪在我身邊。」他簡潔地說完。「好了,留一點話題明天再聊!從這等雨勢看來,明天還有得下的。」
他從高腳椅落地,把餐盤隨手往流理台裡一丟,轉向廚房出口。
「我很遺憾。」
綿軟的語音挽住他的步伐。
「你遺憾什麼?」郎雲轉身瞇起眼。
「我很遺憾那些人傷了你的感情。」她輕聲說。
他粗聲笑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我的酒肉朋友,本來就沒有人預期他們會在我病床旁守孝三年,所以你可以省省你的同情心。」
她對他的反駁仿若不聞,只是柔柔望進他的眼底。「這些年來你已經表現得太過出色了,全台灣都見證了你的成功。郎雲,你不需要再那麼辛苦地向任何人證明什麼了。」
心臟被狠狠撞到一下。
她竟敢對他說這樣的話!她竟然……竟然瞭解!一股怒氣從郎雲的心底翻騰上來。
這些感覺太過私人,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們以為他的努力付出,只是為了挽回逝去的三年時光,卻不知道,有更多的因素是,他必須證明自己!向所有曾以為他就此一敗塗地的人,也向他自己!他必須知道自己能夠站起來,重新獲得成功,過去那種對意識失去控制的情況不再發生!
她只是一個陌生人,有什麼權利察覺他心底的話?!
郎雲想衝過去狠狠地搖她、吼她,狠狠地抱住她再親吻她。
「客房在走廊左邊第一間,你直接進去就能睡了。櫃子裡有更多的毛毯,如果睡到半夜不夠暖,一切自便。」最後,他選擇大步離開廚房。
砰!主臥室的門摔上。
葉以心的眼落在隔開他們的門板上,希望看穿它,卻又希望,那道門永遠別再開啟。
☆ ☆ ☆
郎雲不知道自己為何醒過來。
空氣中充滿了濕氣,豪雨激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一種穩定的嗡鳴聲卻消失了──啊,停電,中央空調不再運轉,把他給熱醒了。
這棟大樓並不是沒有停電過,他照樣一覺到天亮,現在的室溫也不算太熱。那麼,他為什麼醒來?
他翻個身,強迫自己回去睡覺。
葉以心。腦中突然浮上那張嬌雅秀麗的臉。
那個害他失眠到半夜三點的女人,正躺在他的客房裡。
直覺告訴他,他應該到客房去探一探。一個女孩子身處陌生的環境裡,半夜又停電,或許她會害怕也說不定。
活該讓她怕到睡不著!他懊惱地想。這是給不懂裝懂的人最好的懲罰。誰准她隨便猜測別人心思?居然還猜對了,該死!
想歸想,他的光腳仍然踏上石英地板,往她眠宿的房間前進。
「她說不定睡得跟木頭一樣……」他站在客房門口對自己嘀咕。
房門倏然拉開,他迎上一雙驚惶失措的大眼。
「幹嘛?」他很沖地問,沒想到先來找人的其實是他。
她的氣息在顫抖,眼中的慌亂越來越濃。「……停電了。」
「又不是一輩子沒遇過停電。」他的態度惡劣無比。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好黑……」
郎雲透過她房間的窗戶看出去。以往停電的時候,社區公共空間的備用電源會啟動,走廊和樓梯間都會有燈光,今天晚上社區大樓卻反常的黑暗。
「閉上眼睛睡覺,一下子就天亮了。」他自覺盡到了做主人的義務,轉身就走。
一隻手扯住他的衣襬。
「還有什麼事?」郎雲不耐煩地回頭。
「我……」「我」了半天,她其他話都說不出來。
「晚安。」他轉頭再走。
衣角仍然被扯住。
郎雲歎了口氣,盤起手臂,等她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
「……我……我……我怕黑……」話在她的喉嚨哽咽住。
一種長到幾百歲都改不了的男人死性子讓他精神一振。
「你是不是要我留下來陪你?」他好整以暇地問。
葉以心的視線游移在地上,以及他盤起的手臂,那個「是」字怎麼也吐不出口。
「沒應聲就是我多事了,你自己好好睡,晚安。」他幸災樂禍地擺擺手,轉過身。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你……你餓不餓?我弄點消夜給你吃……」
來這套?郎雲啼笑皆非。要她俏生生的應一句「人家好怕,留下來陪我」會少她一根汗毛嗎?
「啊!」葉以心盯著自己的光腳丫,突然間,天地旋轉起來。
郎雲抱起她,毫不憐惜地扔到床上去,趁她坐起來之前跟著跳上床,壓住被單的一側將她鎖在床上。
她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外,每一絲知覺都能感應到側邊傳來的熱流。
「你為什麼怕黑?」暗夜裡,他的嗓音顯得分外低沉。
「……我在黑夜的山上迷路過。」她盯著天花板回答。
「迷路過一次就怕黑了?」
調侃的語調讓她覺得有必要替自己辯解一番。「那片林子在當地一直有許多傳聞,連附近的老山民都不敢闖進去。而且它的林木特別濃密,連白天走進去都陰森森的,更何況晚上?」
「你為什麼會在林子裡迷路?」
「我想到附近的樹林裡采野花,不小心迷路了,一直到天黑都找不到出路。」她抖了一下,還能感受到當時在樹林裡亂走亂闖的慌措。「你知道黑暗的森林有多恐怖嗎?四周充滿奇怪的動物叫聲,讓人搞不清楚那是蟲蛇猛獸,或是……或是……」
「鬼?」
「對。」她打了個冷顫。
她旁邊傳來一聲用力的咳嗽。「那時候你多大了?」
「……二十二。」
更用力的咳嗽。「你現在幾歲?」
「……二十八。」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豪暢的大笑迴盪在整個房間裡!「這已經是你成年之後的事?天!我以為只有小女生才會在森林裡迷了路,擔心大野狼撲出來把她吃掉,從此形成終生的心理陰影,噢──」
「那座樹林本來就是有名的『鬼林』,住在那附近的人沒有一個不怕的!我小時候還聽說,有人在裡面迷了路,困了十幾年才被人找到……」她坐起來拿一隻枕頭捶他。
「我們現在聊的是台灣小山林,還是亞馬遜的原始叢林?」他努力撫平呼吸,以免又被她捶。如果她想找他玩摔角,他會比較期待在不同的氣氛下。
「台灣也有登山隊遇難的事!」她怒目而視。
「但你說的不是荒山野嶺吧?應該只是一座小小的樹林!」起碼他是如此想像的。「好吧!那座樹林在哪裡?火焰山?花果山?」
「你……你……改天你自己迷路一次就知道了!」她鬱悶不平地躺回去背對他。
「好吧,算我不對,我不應該在未明白情況之前就大放厥詞。後來是誰把你救出來的?」他非常有風度地撤退,只是充滿笑意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