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不期然一個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腳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來。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說謊,你不會再回來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如果他們要你呢?我就應該放手?」
她只是他的第二個選擇,排在他的家人之外,一點都不重要!他完全不瞭解,當她與他訂下婚姻的承諾時,便把自己視為他的家人,而他,卻沒有同等的感情。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攏入其中。她反手想推開他,再不希罕他的溫柔,環過來的手比她更堅持。
突然之間,她渾身乏力。
「我一定會回來接你,你要相信我。」
「要走就一起走,我現在就跟一起你下山。」
「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不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一切照舊,我仍然回到清泉村,也或許我必須留在台北,讓我先把家裡的亂象解決,再來處理你的問題。」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個『問題』!」
她全身無法克制地顫抖。他終究和那些過客一樣,不肯帶她走!她不該愛上他,不該傻傻地獻出自己。
「罵吧!把你的怒與痛全部發作出來,一絲都不要藏。」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她耳畔喃喃低喚。
她痛苦得無法自己。為什麼愛上一個人會如此痛楚?全身彷彿被人硬生生撕裂,肌肉、骨胳,一片片分崩離析,她的心版上血跡斑斑,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拭去。
「你究竟要我說什麼才肯信任我?」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張國強真的是你的本名嗎?」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久待,所以才隨便說個名字。我沒料到自己會愛上你。」
他承認了,他根本沒打算與她天長地久。那他為何要娶她?她不是那種成熟世故的都市小姐,懂得玩你情我願的愛情遊戲。對她來說,愛便愛了,這是一輩子的事。
她的一輩子,卻只是他的三年而已。
「乖,我和父親已經約好了中午在家裡碰面,現在一定要出發了。等我好嗎?」
「等多久?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會不會回來,我何必等你?」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總之,我現在得下山了,隨你愛信不信。」
這是他最後一句對她說的話。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心碎地躺在他懷裡,「我讓你離開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她的聲音沙啞,然後她才知道,原來方纔她不停的說,積壓了數年的怒與怨,同時激放出來,幾乎哭盡了眼淚,也說干了喉嚨。
而他完全不切斷,只是抱著她,搖晃她,親吻她,任她攻擊謾罵,任她吐盡心頭的恨。
「愛一個人為什麼這麼痛苦?我不要再愛了。」她閉上眼眸。
「不行!」他嚴苛地抗議。
她覺得好累,全身彷彿虛脫一般,無力再抵禦。蝴蝶般的細吻落在她的眼睫,吻去她的淚。
「我們是屬於彼此的,即使隔著千山萬水,我仍然設法與你重遇,不要再把我關在你的心門以外。」
「是你自己要離開的……」她吸進他的氣味,聽進他的低語,身體被他環繞,整個人從裡而外被包覆著。
「告訴我,我曾是個怎樣的男人。我剛上山時,對你好嗎?」
「你對誰都不好,成天像生著悶氣。」她喃喃道。
「我們是如何認識的?」他低喑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將她引領回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在天色全黑的鬼林裡,她無助害怕,只能蜷在陰冷的樹洞中,聽著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響,期待有人能找到她。忽而間,樹林深處,有一道朝自己踢踏而來的步伐。
「我迷路了,你找到了我……」
那只寬大的掌撥開樹叢,朝她伸出,伴隨一個簡單的字:「來。」於是,她便跟他走了,千山萬水都跟他走,直到現在……
「我試著從不相干的角度來揣想,七年前那個郎雲出現在清泉村時,是懷著如何的心情。」他的眼神深思而悠遠。「他為了一個我還沒弄清楚的原因,和他的父親吵翻,從報紙上看到父親說他已經變成植物人,這種徹底的決裂,讓他充滿憤怒。他需要時間想清楚,所以躲進了一個小山村裡,卻在那裡找到命定的愛人。」
「你從一開始就騙我……」
「或許等他發現自己投入得太深時,已經騎虎難下了。」他吻她發尾一下。「小姐,從我所見,你也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所以一切是我的錯了?」她捶他一拳。
「我只是就事論事!」他無辜地揉揉胸口。「嘿!我不是在替這傢伙找借口,人愛得越深,就會越怕失去,他一開始做了很笨的事,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收尾。」
「所以乾脆一走了之是嗎?」
「我不相信他的離去是永久的,否則他也不會在多年之後,在已經對你毫無記憶的情況下,仍然受到強烈的吸引。」他溫柔地凝視她。「無論如何我可以肯定,我絕不可能放棄你,四年前與四年後都一樣。」
「所以你才找那個律師來欺負人?到了最後你都不放過我。」
「你說得對,我永遠不會放過你。」他的聲音底下藏著鋼鐵般的意志。
天知道她的殼是多麼堅硬!一個男人能用的方法他都用過了,溫柔的,激烈的,肉體的,精神上的,每一次好不容易把她挖出來,她總是躲回去藏得越深。天,這樣想來,他突然有點同情幾年前不敢向她吐實的那個「張國強」。
「我討厭你的律師!從沒看過這麼蹩腳又不專業的傢伙,還有全世界最可怕的穿著品味!除了印地安人的電影,我一輩子沒看過男人扎麻花辮!我討厭他,你叫他走遠一點。」她越想越氣,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發起來。
蹩腳和不專業?可怕的穿著品味?這是他印象中那個讀書機器,台大法律系畢業、芝加哥大學法學院學位、同時是出了名的不務正業兼花心俊美浪蕩子的安可仰?不知道那傢伙自己又加了什麼料,郎雲歎氣。
「好,我把他辭掉,以後我們都不要理他。還有呢?」
「還有,不是每個人都希罕你們郎家的錢,你可以叫他拿著你的財產清單去跳淡水河!」
「財產清單?該死的,那個混蛋究竟是怎麼跟你說的?」他早該知道,絕對不可以信任姓安的痞子!
「他說你……」她用力想撐起來,眼前卻一陣頭暈眼花。
「別亂動,你快休克了。」他連忙將她抱到長沙發上躺下。「你多久沒吃東西了?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被你們兩個氣都氣死了,哪裡吃得下!」委屈和怒氣N度交戰的結果,前者獲勝,淚水湧回她眼眶。
「我讓陳秘書拿一點蛋糕進來,免得你餓壞了胃。」他不斷吻她的唇。
「讓開,我要回去了!」她凶悍地推他。
「不行,我們還沒談完。」自她出現以來,他綻出第一抹微笑。
「我已經說了不再愛你了,你聽不懂?」她知道自己很孩子氣,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那你別愛我,讓我愛你就好。」他輕哄道,一面拿起茶几上的分機,要陳秘書帶一些點心進來。
專業的陳秘書仍然維持專業的表情,端了一盤專業的點心進來之後,再專業地走出去。
「來,吃一小口乳酪蛋糕,這是附近一間糕餅坊的老闆娘親手做的,非常濃也非常香。」他叉起一小匙餵她。
她本想推開他,那股醇厚的香味催動了枯竭的腸胃。手不由自主將他的臂拉回來,就著他的手吃下一口。
他望著她,眼神溫柔,一口一口的餵她吃完。
「要不要喝點牛奶?」
她搖搖頭。
「喝熱茶?」
她點點頭。
「要不要再愛我?」
她再點頭,察覺不對勁之後趕快搖頭。
「不行,我已經看到了。」他笑著輕吻她的臉頰。「我曾經那麼接近失去你的邊緣,絕對不能忍受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
「我們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失去我。」
「對我來說,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說:「為了自我懲罰,我決定送你一樣禮物。」
她想說她不要,卻更想知道,「什麼禮物?」
「或許你說得對,愛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決定把傷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裡。」他執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會讓我吭氣,唯獨你把自己縮回殼裡,這是對我最深沉的打擊!從現在開始,你也握有殺傷我的武器。」
倚著他堅實的身軀,她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的怨。
是的,她從不氣他忘了她,而是氣他的離去。最終,他轉了個灣,回到她的生命裡,不僅如此,還步步相逼。繞了一大圈,他們仍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