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真的有個小女孩一直跟著我,不是我的錯覺,對吧?」他回頭看過去,小腦袋霎時縮回樹後頭。
兩個大人蹲在園子裡,假裝很忙碌的樣子。
「她跟著你多久了?」她以同樣輕細的音量詢問。
「從我來的第三天開始。每天下午一到,她就粘在我的後方十步以內,準時得跟鬧鐘一樣。」他替她把掉落在頰邊的一綹短髮夾回耳後。
她換個方向,回頭整理背後那排高麗菜。「她只是對陌生人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可以告訴她。」
「不用了。」他跟著她換個方向,拿一把放在地上的小鏟子,戳松高麗菜周圍的泥土。「她是哪一家的小孩?感覺上她好像在每戶人家進進出出的。」
葉以心沉默了一會兒。「她是每個人的小孩。」
「怎麼說?」他挑了下眉。
她瞄他一眼,又很後悔自己這麼做了。山上的紫外線比較強,才來幾天他就曬黑了一層,襯著閃閃白牙,好看極了。
「差不多,不過她父母還活著,只是離婚了,各自嫁娶,沒有人打算把她接下山跟自己的新家庭住,所以……」
「她就跟當年的你一樣,變成大家的孩子?」他對著一顆高麗菜微笑。
「當年收養我的清姨也收容了她,所以清姨在山下經營花店的時間,她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不常見那個小女孩待在你屋子裡,她平時都在哪裡吃和睡?」在這個美麗的山村裡,即使是偶然一角,也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情故事。
「用餐時間一到,她推開哪家的門都能進去吃。至於睡,當然回來我這裡。」
他想起她那間沒有隔間的小木屋。如果小鬼頭晚上跟她住,那他以後睡哪裡?算了,現在擔心這個問題太早了,他連她的家門都踏不進去,只能屈就大漢的羅漢窩!郎雲澀澀地想。
「我試過幾次要和她說話,每當我轉身她就躲回樹後頭,我若主動走近她,她乾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可過不了多久又粘回我的背後。」
「村子裡除了偶爾的觀光客之外,不太常有陌生人住下來,所以小朋友們大都對你好奇得不得了。」她拍一下他的手。「小心一點,不要刺破高麗菜葉,如果賣相變差,價格也會拉低的。」
「我不知道插花老師也要負責種菜。這些青蔬要送到哪裡去賣?」他瀏覽一下滿園子的高山青菜,鮮綠的色澤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一部分留下來自己吃,多餘的部分,村裡每半個月會載一貨車到高雄去,在清姨的花店裡寄賣,高山青菜的價格很好,比手工藝品的收入更高。」她站起來,先伸展一下筋骨,為下一道費力的工夫做準備。
所以複合式花店其實是村子裡的財源之一。他點點頭,瞭解了。
葉以心兩腳分站在一顆高麗菜的兩側,先端詳片刻,找個好下手的方位。
「你要做什麼?」他皺著眉研究她的動作。
「拔菜。」找好落點,她捧住高麗菜的兩端,用力往上一拉。
嘿咻!巨大的青綠色球體終於離開泥土的包覆。可是,好重啊!今年的營養太好了,高麗菜長得特別大顆,她踉蹌地跨到田埂上,把青菜往地上一放,呼。
為了延長蔬菜的生命力,她盡量不用鐮刀,而是將菜蔬連根拔起,送下山的時候可以維持較久的期限。
「讓一讓。」然後,一雙不以為然的大手落在她的腰上,把她凌空舉到旁邊放下。
葉以心狐疑地看著他。郎雲也不知向誰借了那身衣服,牛仔褲是他自己的,上身那件舊襯衫卻短了一截,套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滑稽──也討厭地好看極了。她嘟囔一聲,決定把苦工留給他。
郎雲學她的姿勢,輕輕鬆鬆開始拔菜。到底是身強體健的大男人,由她做來略感吃力的重活,他臂肌一賁便搞定一顆,再順著田隴一路往下拔。
「等一下。」有時候,拔到她覺得有疑義的綠寶石,她會出言阻止,先靠過去檢查一下,然後作出決定,「好,這一顆可以了。」或者,「這一顆後天再來摘。」
照顧完左半邊的菜園子,輪到右半邊的花圃。既然她的新長工皮厚骨粗又好用,他自己也很願意獻身以報,葉以心樂得有人可以指使。
「每桶水調一匙有機肥料就好,濃度太高植株會受不了的。」她站在花圃邊緣,只出一張嘴。
「你想我該如何和她說話而不嚇到她?」郎雲依言從右邊角落的小水池舀了一桶水,接過她遞上來的肥料包,調勻一桶植物營養補充品。
葉以心過了幾秒才想起他們之前聊天的對象。
她瞄一眼步道旁的大樹,一顆小腦袋仍然在那裡小心張望。視線一和她對上,再漾出一個羞怯甜美的笑容,等郎雲也揮揮手送出一個友善的招呼時,小腦袋卻馬上縮回去。
他懊惱地扠著腰。「小卿,你要是敢靠過來跟叔叔說話,就會知道叔叔不是壞人。」
窸窸窣窣,樹後頭響起一串細碎的跑步聲,小鳥兒被驚走了。郎雲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你的魅力不是對任何女人都管用的。」她閒適地取笑。
「這表示你也承認我對其他女人還算有一點魅力?」他挑高一邊劍眉,眼神壞壞的。
一層淡彩浮上她的粉頰,葉以心白他一眼。
「快澆水!」
「是。」他安分地服勞役。
氣氛難得的平和安適,兩個人靜靜享受著,都不想以任何話題將它破壞。
「你曠職這麼多天成嗎?」她突然問。
「我已經連續三個月超時工作,現在休一陣子假也是應該的。」他在田埂間輕鬆走動,彷彿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你打算休多久?」噯!她不想讓自己聽起來這麼好奇的。
「妳希望我休多久?」他舀一杓水澆在泥土上,對她勾了下嘴角。
她回開視線,嘀咕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他微微一笑,回頭繼續工作。
葉以心不知不覺地打量起他。即使是微帶涼意的高山午後,他的額角仍然因為工作而出了幾顆汗。汗澤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爍,有一種呼喚人為他拭去的誘惑。她在心裡提醒自己,待會兒得叫他擦乾,以免山風一吹著涼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麼溫柔。
菜拔好了,水也澆完了,他把工具收一收,放回水池邊的小雜物櫃,就著池水洗淨手上的泥土。
「大漢約我傍晚到溪邊抓蝦子,我該去派出所和他會合了。」他很自然地交代自己的行蹤。
葉以心輕輕頷首。
花香在風裡翩飛,拂動了一些意緒,他停在她身前,舉掌輕觸絲綢般的臉頰。
輕暖的光線讓她的肌膚顯現出半透明的粉澤,他的拇指滑過她的唇,來回摩挲幾遍,眼神亦專注地凝在那兩片嬌嫣。
她屏息著,無法克制心頭的期待。
郎雲輕歎一聲,卻是往後退開來。他不想逼迫她,還不是時候。
「我走了。」
「郎……」她只叫出一個字。
他聽見了,回過頭,眸中含納灼灼的光彩。
「晚上我打算做高麗菜水餃,如果你們抓蝦不會抓得太晚,六點整一起過來吃飯。」她趁著自己後悔之前,飛快說完。
他的笑容幾乎奪去她的呼吸。
「六點整,我會準時到。」
☆ ☆ ☆
大漢拉高褲管,涉在溪水之間,小心翼翼地扳開一塊石頭,檢查下方有沒有蝦子藏躲。
他們所在的溪澗,就是心心屋後那個平台看下來的風景。澗谷極深,往下削落約一百公尺,方才大漢帶他走一條極險峻的捷徑下來。
「小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多抓一點蝦子,晚上吃鮮蝦沙拉。」他嘴角銜一根青草,懶洋洋地坐在岸邊。
「我是問你對心心有什麼打算!」大漢回頭瞪他一眼。「看你在村子裡閒蕩了兩個星期,她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實在為你擔心啊!」
「這種事,也不是我自個兒在旁邊急就有用的。」他無奈地攤攤手。
大漢想想也對。
「不然你學我好啦!我相好的老公剛死的時候,也是對其他男人都愛理不理的。可是她老公是我以前的好朋友,我總不能不照顧一下他的身後人嘛,是不是?照顧著、照顧著就照顧出感情來啦!所以你只要跟我一樣,拗它個七年、八年,女人遲早會心軟的啦!」大漢越說越得意。
他是好意的,他在鼓勵你,他不是真的期望你苦挨十年八年!郎雲理解地點點頭。
「謝謝。」
「反正阿國已經死了,你跟他又長得那麼像,說不定心心哪天想通了,決定抓你當備胎用一用,這樣說起來,你的運氣還比我好。」大漢樂觀地說。
這,真的是鼓勵吧?他歎口氣,接受山中人的質樸天性。
「我會的。」
「老人家有說,等水清了,蝦子就抓得到了,所以你只要耐心等到水清……等一下,講到蝦子我才想到,我們兩個明明要一起來抓蝦,你怎麼還坐在上面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