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動。「什麼動物﹖」
「犬科動物。」負責人說明。「經過我們的檢驗師進一步分析﹐異質細胞的構造與狐狸的血液樣本完全符合。」
狐狸﹖
「人類的血液怎麼可能出現狐狸的DNA﹖」他失聲叫出來。
「問得好﹐所以我們才認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受到污染。」負責人誠惶誠恐地提出解決方案。「無論如何﹐為了彌補本中心的疏失﹐請你接受我們的請求﹐讓蕭小姐再做一次血液檢驗。」
「……過幾天再說吧﹗我會請秘書另行和你聯絡。」他匆匆切斷通訊。
無數個荒謬的聯想在王鑫腦海裡奔放閃動。
繁紅的體質與常人不同﹐他心裡早已有了譜。過去幾天﹐他們的關係已經步入異常親密的領域。他並不是一個矯情的男人﹐一旦「要了」就是「要了」﹐毋需再抬出裝模作樣的懺悔貌﹐而繁紅這種奇異的天性﹐自然也不會受囿於世俗禮教的矜持。
在每個耳鬢廝磨的夜晚﹐當極致的那一刻到臨時﹐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她的雪肌玉膚呈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毛茸感﹐彷彿溫婉地蜷縮在他懷中的小動物。
狐狸的血液。繁紅。
身處世紀末交界的年代﹐人們再去迷思那些「山魁」、「狐祟」的傳說﹐似乎違反了現代的科學觀點。但──繁紅身上呈現的異象又該如何解釋呢﹖
狐狸。狐祟。他思及自己很可能是與一隻「皮毛動物」燕好﹐突然覺得怪怪的……
「王鑫﹖」梁依露叩響房門﹐也喚走他皮下竄聳的雞皮疙瘩。
「你來了。」他整肅漫遊的神思﹐回到眼前的公事會談。「今天我們預定和一家訂購完成品的廠商進行議價﹐對吧﹖」
梁依露的外觀永遠保持精幹強勢的明艷﹐短髮服貼著她的完美顱形﹐亞曼尼高級套裝將她的身材包裹成專業的塑像。他當然讚許依露的辦事能力﹐也欣賞她明快爽朗的個性──這是以同業與朋友的立場來考量﹐至於當個「親密牽手」﹐那就值得觀望了。況且﹐以他敏銳的直覺力﹐他幾乎可以認定依露對他並不存在著男女關係的遐想﹐毋寧說是考慮到現實環境而將他視為完美的伴侶人選。
「史琨耀的公司在美國華人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聽說暗地裡與某些華裔幫派頗有些牽扯﹐幸虧我父親和他的交情打得好。因此﹐除非他開出來的價錢太離諳﹐老爸希望我能將貨物批給他﹐省得日後產生其它糾紛。」辦公場合﹐她的口吻除了公事化﹐不會再透露任何私情。
「史先生應該在五分鐘前進入這間辦公室才對。」他有些不滿。商場上最忌諱遲到、早退。
「他確實已經到了。」梁依露忽然將鼻端埋進公文夾裡﹐語氣狀似不經意。「我剛才在大廳遇見史先生﹐他好像與蕭小姐閒聊得相當愉快。」
「繁紅﹖」他愣了一下。她明明應該等在飯店裡的。
「對呀﹗」她的口吻更漫不經心了。「紐約商圈﹐誰不曉得史先生最偏好與絕色美女交朋友。」
「偏好絕色」的說法若加以簡化﹐就等於「好色」。
王鑫霍地站立起來。
「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加農炮爆發第N顆鐵青的火彈﹐目標直指一樓大廳的美艷狐狸精。
好死不死的﹐一出電梯﹐繁紅笑吟吟的嬌態立即映入他陰鬱的眼﹐非但如此﹐一名五十來歲、身材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執著她的玉手﹐食指還過分的在她掌中畫過來、滑過去﹐充滿了曖昧的性暗示。
「史先生﹐繁紅﹗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慍惱的喝聲中斷他們兩人的閒聊。
「王鑫。」她猶未察覺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語笑嫣然地向他打招呼。
王鑫冷著眉、寒著臉﹐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甭提聽她陳述完畢了。
「史先生﹐您所約定的會談時間似乎過了。我和梁小姐正在等候您的大駕﹗」通常他不會將喜怒太形諸於顏色﹐然而是對方不講義理在先﹐他也沒必要顧及史胖子的面子問題。
「失禮失禮。」史琨耀咳嗽一聲﹐頃刻間擺出大家長的派頭﹐不情不願地步向電梯等候區。「蕭小姐迷失了方向﹐請我指引她一條明路﹐沒想到話匣子一開就忘了時間──我這就上樓去。蕭小姐﹐希望日後有機會再為你解惑。」
「你過來。」王鑫朝大廳角落偏了偏下顎﹐示意她拎著腦袋來參見。
電梯門漸漸合攏﹐史先生興味濃厚的狼眼隨即被劃歸另一個空間。
同一棟商業大樓的上班族﹐來來往往穿梭於正廳﹐眼角餘光很自然地落向在暗處爭執的兩位東方人。繁紅的外表本來就顯眼﹐再加上王鑫的長相、體格也不遜於輪廓深刻的西洋男子﹐欲迴避旁觀者的注視本來就相當困難。
「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麼﹖為何讓陌生男人胡亂摸手摸腳的﹖」王鑫二話不說﹐轟隆隆的彈藥傾巢而出。
「我也不曉得。」繁紅姍姍地迎上來﹐困惑程度並不亞於他。「陌生先生在大廳『撿』到我﹐聽說我找不到地方﹐就很熱心地要求看我的手相﹐指點我一條明路。」
「我明明吩咐你留在飯店﹐沒事不要出來閒逛﹗」他低吼。「你可明白單身女子在紐約迷路會遇上多少奇奇怪怪的人﹖」
「對﹐他確實很奇怪。迷路和看手相有什麼關係﹖」繁紅的黛眉凝成肅穆的線條。「你以後不能再罵我聽拗別人的意思了﹐他的程度比較嚴重﹗」
「別轉移話題﹗」他的火藥味已經嗆出濃煙。「我問你﹐你幹嘛窮極無聊地讓陌生人搭訕﹖」
「沒有搭訕呀﹗我不曉得你的開會地點在哪一層樓……」
「你知道我的開會地點做什麼﹖」他吼出來。
好幾雙眼珠子瞄向他們的方位。
王鑫深呼吸一下﹐提醒自己﹐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太公開﹐僅適合進行「和平」的爭論。
並非他不讓繁紅前來公司﹐而是﹐英文之於她可比雷聲之於鴨子﹐有聽沒有懂﹗她在紐約又人生地不熟﹐誰曉得隨隨便便出來亂晃會發生什麼意外。
繁紅儘管思路比較迂迴﹐卻不遲鈍。王鑫暴躁的怒氣讓她很莫名其妙﹐而且﹐受到傷害。
「剛才有人送東西到飯店……」她頭低低的﹐掏出一封國際快捷的急件。「你的信。」
若非有急事﹐她也不想多跑這一趟呀﹗
為什麼他工作的地方禁止她涉足﹐而梁小姐卻可以去呢﹖他在台灣或者飯店裡﹐不是這樣蠻不講理的。
「你冒著迷路的危險、穿越大半片市中心﹐只為了送這封信給我﹖」他不可思議地問。
「上面標示著『極速件』。」她清靈的眼漾著迷濛的水光。
「無論多急也能等到我回去再處理。」王鑫多少自覺他的話太沖了﹐努力想和緩下來。
「錢秘書早上打電話來﹐說你趕著拿到裡頭的文件。」她咕噥。
「那也不差我回旅館之前的這幾個小時﹗」他的自制力又險些全軍覆沒。
這女人根本不瞭解他大動肝火的原因是什麼﹐她的安全比任何文件重要千百倍﹗
「我怎麼曉得﹖」她微扁著委屈的菱唇。「如果只是次要的東西﹐上面就該印著『普通件』。既然信封標寫出『極速件』﹐當然代表它很急的意思。因為『速』就是『快』﹐由我親自送來自然最快﹐假如你不希望我這麼做﹐乾脆打電話叫錢秘書把信封上的『極速件』劃掉……」
「繁紅﹗」他快崩潰了﹐嘩啦嘩啦的怒吼一古腦兒的湧出牙關。「可不可以﹐就這麼一次﹐別、和、我、瞎、纏﹖你是到二十多歲的年紀﹐也應該學會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了。當我們仍然待在台灣﹐你要怎麼胡言亂語都無所謂﹐但是這裡──」他用力跺一跺大理石地板。「這裡是紐約﹗全世界治安最糟糕的地方﹗就拿剛才的情況來說好了﹐被那位聲名狼藉的史先生染指過的女人多得用手指、腳趾也數不清﹐難道你這麼渴望成為下一個﹖幸好我剛才及時下樓﹐否則他會把你拐到哪兒去﹐沒人曉得﹗你就不能偶爾一次清醒一點嗎﹖」
繁紅被他陡然爆發的怒氣震懾住。
「我……我很清醒……」她第一次破人臭罵得完全出不了聲。
就她記憶所及﹐房東和承治他們從來不曾說過她一句重話。
「清醒的人不會輕易讓陌生人引路﹐還自願送上門讓人家摸遍裡裡外外﹐吃盡豆腐﹗」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是她忽視囑咐﹐擅自離開安全的地方﹖抑或是她隨便接受男性的碰觸﹐甚至沒有一丁點抗拒的意味﹖
莫非──對她而言﹐男性的撫摸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他開始懷疑她究竟懂不懂體膚上的接觸所代表的意義。不﹐應該說﹐他懷疑的是﹐他們所分享的親密關係﹐對她而言究竟有沒有產生任何意義﹐會不會只是她眾多怪異邏輯之中的一個「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