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右手撫著胸口,半躬著纖軀,向室內的另一人行最敬禮。
「嗯。」良久,一聲淡淡的回應飄來。
她得到平身的赦令,又彎腰行了一禮,才直起身。
落地窗與夕陽如一框雄壯的背景,襯著窗前高大的金色剪影。滿天赤紅色的晚霞猶如重山堆疊著,裹住男人玄黑色的軀幹。平凡的牛仔長褲,黑棉襯衫,掩不住他天生煥射的尊貴氣質。
上而玄者,世謂之天,因此他嗜穿黑衣,猶如天之子。
「今晚準備一下,我要去醫院探她。」男人不曾回首,只定定望著踩在腳下的紐約街景。
「主上!」她猛然抬頭。
「怎麼?」男人的語音中透出不悅。
「主上,萬萬不可?」她的眼中泛著懇求。
「不可?」男人的話聲陰森得讓人發麻。
「您明知兩人相逢的後果會是如何,又何苦一再試探命運?」她輕聲說。
男人陰沉的神色只映照在玻璃窗上。「你認為,有過這許多次前車之鑒後,這一回,我仍然保不了她?」
有片刻時間,她沒有回答。好半晌,主僕兩人都不說話,豪華的敞室內瀰漫著山雨欲來的氣息。
終於,她緩緩啟齒,低低訴語卻帶著幽涼,「保得了也好,保不了也罷,屬下只想提醒主上,莫忘了您親口應允她的承諾。」
「承諾?」男人的眉心緊鎖。
「您忘了嗎?」她美麗的眼中透出堅定的光彩。「『來生在世,一切隨定數天理,緣起緣滅再不強求。』這是她以生命換來的心願,當年也得了您的應允,而今,您卻要反悔嗎?」
「定數天理?」男人嘲諷的扯動嘴角。「我最不相信定數,最瞧不起天理!」
「牽涉進來的若只有您自己的人生,您盡可以不相信,瞧不起;可是,她呢?她何其無辜?當年忍著錐心痛楚,只為換來一世平安,如今好不容易掙得了心靈上的平靜,生活平靜又快樂,您卻連這點微薄的心願也要削奪;既然如此,當年又何必答應她呢?」她的個性並不咄咄逼人,但只要自己認定是正確的事情,就絕對不肯退讓,即使面對的是自己主子也一樣。
男人又沉默片刻。
「姓鄭的有沒有任何動靜?」他的聲音已回復原先的冷淡平靜。
「鄭氏的人馬還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屬下猜想,他們可能尚未找到她。」瑤光恭謹的回答。
「我們既然找得著她,姓鄭的也不會落後太少,差別只在毫釐分寸之間而已,你們千萬不可輕敵。」男人疲憊的抹了抹俊臉。
「是,屬下明白。」
「鄭氏雖然已多次敗在我們的手中,卻不表示我們這方永遠十拿九穩。我痛恨意外,無論是來自姓鄭的,或來自一隻該死的蜜蜂。我更不樂見屬下失職,尤其失職的人還是從小跟隨在我身邊的你,下次,別再讓我失望了。」男人的話聲很平淡,瑤光卻沒有忽略其下熊熊湧來的警告意味。
「是。」她垂下長長的眼睫。
「你回去吧?」男人揮揮手,摒退她。
「主上,探訪的事……」沒有他的親口承認,她不放心。
「我若想採取任何行動,你肯定會頭一個知道。這個保證你滿意嗎?」男人惱怒的回答。
「屬下先謝過。」瑤光心頭的重擔落了地,欠了欠身,倒退著走出圖書室。
房間內,男人高偉的身軀獨立在夕照中;儘管睥睨於天下,他的背影,卻顯得分外的孤挺滄涼。
☆ ☆ ☆
可可非常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她甚至還醒著。
事情發生時,她才剛坐起身,扭開手電筒準備偷看漫畫。
她的過敏症來得雖然猛急,然而只要及時照顧,褪得也快。偏偏她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更大驚小怪,生怕她一出院就休克似的,害她只好孤零零的困在病房裡,繼續留院觀察。
這兩天她悶得簡直快生出一顆蛋、蛋裡孵出小雞來。幸好瑤光敏感貼心,替她偷渡了幾本漫畫書解悶。
然後,異象就這麼發生了。
起先,她聞到一股奇異的麝香味,接著,後腦勺靠近頭頂的地方感覺到重重的壓力。她忽然眼前一黑,下一秒鐘——
咦?她浮起來了!
可可驚訝的低頭一看。床上那個笨女孩抱著漫畫,腦袋歪歪的睡著了。
靈魂出竅?
嘿!太有趣了!她從來不相信什麼驚異傳奇、天神下凡的鬼話,遑論靈魂出竅這種江湖郎中的伎倆;然而,今晚它卻真實的發生在她身上。
她感覺自己冉冉往上浮升,衝向雪白的天花板。
即將撞向天花板的那一刻,她下意識閉上眼睛,不忍心看自已被擠成鴨肉扁的模樣。
醫學界有個專門的詞兒解釋靈魂離體,叫做「瀕死經驗」,通常都發生在即將死亡的人身上,比較常見的情節,例如在急診室看見眾家醫生忙著治療自己的身體,或者在淒冷的公路邊看見坐在駕駛座上的自己……
慢著,慢著!難道她死了?
不會吧?她只被蜜蜂叮了一小口而已,這樣的死法太不名譽了!她要向上帝抗議!
她感覺自己越浮越高,升到某個地點時,突然停住了。
她「翻了個身」,瞧瞧現在是什麼情況。
四周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迷霧,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既缺少一道牽引靈魂上天堂的白光,也沒聽見天使奏仙樂迎接。
眼前的景致讓她回想到十四歲那年,她和兩個哥哥開車上洛磯山野遊,半途他們遇到山區大霧,視野所及只能到車頭的程度,再過去便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層層疊疊的迷濛白霧。
而現在的情況就很像那一天。天殺的,她甚至看不到手臂以外的地方。
鎮定啊!可可告訴自己,任何人魂魄出竅總得有個原因,她得耐心等一等。
「靠近我。」
迷霧之中,隱隱浮現一個人形的輪廓,看起來忽遠忽近的,當然就更見不到五官了。
「你是誰?」她想了一想,自己回答:「上帝?」
一陣低沉的笑聲響起,嗓音很醇厚好聽。她直覺他是個男人……呃,或者男鬼。
「我不是你的上帝。」男聲輕鬆自如的回答。
這個回答有趣!「那你是誰的上帝?」
「我就不能同你一樣,是個凡人嗎?」
「少來。凡人可沒有能力把別人的魂魄拘過來、抓過去。」她撇了撇嘴。
又是一陣悅耳的低沉笑聲蕩進她耳裡。
怎麼有人變成幽靈還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你好像很不怕死。」她把自己的疑問付諸實際。
一陣很長的沉默。
「你怕嗎?」無邊無際的白淨中,傳來他淡淡的反詢。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怕,死亡如果就像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沒什麼好可怕的。」
他又笑了。「說得好,死亡的路上若有你相伴,我也是無所畏懼的。」
這話露骨得可以,幾乎等於含情脈脈的表白了。
可可很應景的紅了雙頰——如果靈魂也能臉紅的話。她和男鬼先生素不相識耶?沒想到他這麼急著表態。
看來天堂真的很無趣,所以難得有她這個美麗高貴又可愛的女鬼出現,他就搶著過來下定了,呵呵呵。
可可?可可……隱隱約約,遠方傳來幾聲切切的呼喚,似乎來自她那位美到不行的管家小姐。
空氣因子震動了一下,兩人方纔的恬淡感受突然消失了。
「今天先就此結束吧!你該走了。」陌生男人簡潔的說。
「啊?我可以離開?你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死?」幸好她現在沒有下巴可以捧著,否則她一定會吃驚的落下骸。
「你這麼希望自己死了?」他似乎又被她逗樂了。
「呃……也沒有……好吧!本來我是有點懷疑啦。」那他呢?他死了嗎?今晚一別,是不是永遠相遇無期呢?這麼有趣的人,她還想多認識認識說!
「不是,我們還會再見面。」他居然猜測出她的心意。「過幾天我會回來找你……或者該說,讓你再來找我!」
可可一怔。「怎麼找?你知道我的住址嗎?!」
「要知道你的住址並不是難事,但,我指的『相會』是以我們現在的方式。」
可可……遠方的呼喚更加殷切。
「為什麼?這種陰森森的方法很麻煩哩!不如我給你電話號碼,我們約出來喝咖啡。」她一碰到想認識的人,向來都這麼爽利乾脆的。
「不行,目前的我只能以這樣的形式與你相會。」
「為什麼?」她執意弄個明白。
「呵……你真是個固執的小東西。」
她從來沒有被人稱為「小東西」過。若有人敢用這種充滿性別歧視的字眼叫她,包準被她告到傾家蕩產,只剩一條內褲。
然而,從他口中逸出這樣的字眼,聽起來卻無比的自然,彷彿千百年來一直被他慣用著、輕吐著,融著無限的寵愛。
她喜歡他喚著「小東西」的語氣。
可可……遠方的呼喚很固執,聲聲催促她盡快返回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