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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凌淑芬

   

  敢情他們還替自己記分呢!

   

  「寫意最近很少回來,」她的眼角瞄見韓國風豎直了耳朵。「往往回到家裡也已半夜兩、三點,我很擔心她在外頭交了什麼壞朋友。」

   

  「你管她呢!」他把鼻子埋進檔案夾裡,彷彿毫不在意。「那丫頭二十一歲了,自己能照顧自己。」

   

  「可是,她每天帶著滿身的菸味和酒氣進門。」

   

  「菸酒?她抽菸喝酒?」香菸從他張大的嘴巴滑下來。「啊——燙——好燙!啊——」

   

  藍形悠忙不迭拍掉他身上的火星。

   

  「那鬼丫頭學人家抽菸喝酒?」他非打斷她的腿不可!他們韓家的女人絕不能抽菸喝酒。女人叼根香菸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死也不准!「把她給我叫來!我打死她!把她叫來!」

   

  「小聲一點!」如果吵來了大太太,他們的談話肯定進行不下去。「你自己也知道嘛!若非因為那樁婚約,她也不會成天跑出去閒晃,下了課還不肯回家。」她哀怨的眸珠瞟視他。「你何苦逼她嫁給那個日本人?」

   

  當初,便是這雙多情婉約的眼瞳蠱惑了他,才會有今日的韓寫意出世。

   

  情況怎會變得如此尷尬糾葛?沒錯!塚佑健郎是否下訂單確實會影響到公司的年營利,然而失去該筆生意倒也不至於讓公司垮台呀!再者,塚佑的結親之請他也只是敷衍性地回覆道:「一切依小女意思。倘若小女答應,我自然不反對。」怎麼回到家裡傳話後,反而演變成他允婚了呢!

   

  怪只怪寫意不肯認輸的壞脾氣。那天。無意間提起塚佑的生意時,他聽見寫意冷言冷語的嘲諷,心頭馬上燒起熊熊烈火,這才故意說些重話嚇嚇她。本想給她一個教訓即可,誰知她偏要硬碰硬和他對上,害他心裡事先準備好的台詞——「怕了吧!其實我也不會當真把你嫁給塚佑,只是想給你一個警告而已,以後言行舉止自己收斂一點。」——梗在喉嚨說不出口。

   

  好歹他是長輩哪!難不成叫他先低頭認輸?

   

  「反正我決定的事情絕不更改!」韓國風寧死也不肯落人下風。不過,總得替自己留一道台階下吧?「……除非她開口道歉,那又另當別論。」

   

  要寫意道歉!唉,難呀難!

   

  想當年藍彤悠懷孕時,大太太堅持等孩子生下來,確定是韓家的種之後才准她進門,依她來看,寫意是誰的孩子根本不容置疑。兩人一模一樣的臭脾氣,這種女兒除了韓國風還有誰生得出來?

   

  「好,我想法子勸勸她。但是你不可以說謊哦!只要她道歉,你就把塚佑的婚約退掉。」她挨進他懷裡,軟綿綿地懇求。

   

  「我什麼時候說過謊!你去叫她來賠禮,其他事情我幫她搞定。」趁早結束這樁鬧劇也好。他老了,沒本錢大玩冷戰熱戰的遊戲。

   

  「父女倆一個樣。」她輕喃,仰首親吻他的下顎,柳腰間的鐵臂驀然收緊。

   

  最最眷戀不捨於他的懷抱以及偶爾流露的溫柔。韓國風做不來甜言蜜語、噓寒問暖的情人和父親,總習慣性地將一切感性、柔情潛藏在冷漠的外表之下。

   

  但,她是瞭解他的。隱伏不露的情感,往往比蓄意形諸於外的舉止真誠濃厚。就為這份真、這份誠,她甘願不計名分地委留在他身畔,即使受到家人的杯葛,即使受到社會道德的批判。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中滋味,若非親身走過一遭,旁人又如何能夠體會?

   

  「你們在幹什麼?」韓太太突然闖進來。「七老八十的人了,還學人家年輕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她的雙眼噴火。

   

  「對不起。」藍彤悠匆匆找個藉口告退。

   

  來到門外,瞧見四下無人,吐了吐舌頭,抱出嶄新的小冊子和鉛筆。

   

  寫意向來認為她性格柔弱,這些年來在韓家受盡欺負。其實女兒沒發現,韓國風采納她的意見可比聽從正妻的多。

   

  無所謂,小丫頭年紀經,還得多多磨練一段時間,才能體會「柔能克剛」的道理。

   

  她提筆記下一件要事:

   

  解決寫意與塚佑健郎的婚約問題,得分!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她又睡著了。

   

  奇哉怪也,除去第一次見面,往後每回看見她,韓寫意通常處於三種狀態:即將睡著、已經睡著,或是急需睡著。

   

  「起來起來!」公歸公、私歸私,現在是公事時間,他討厭手下的員工偷懶。

   

  「難怪我在一樓工作了大半天,樓上卻靜悄悄的,原來你找周公聊天去了。」

   

  「嗯——」她伸了個「寫意式」的懶腰、露出好舒服、好滿足的表情。「你的沙發椅又大又軟,看起來就像很好睡的樣子,我忍不住嘛!」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你一天究竟要睡幾個小時?」早知道便不該把工作場合移回家裡。原本計劃省下早晚塞車的兩、三個小時,全心全意花在修改歐亞一號上,結果呢?他苦幹實幹了一個早上,耗費巨資雇來的「小妹」卻心滿意足地睡了場大頭覺。「今天早上該輸入完成的法文基本語彙,KE  IN好了沒有?」

   

  「唉,噫……」她頭低低的,不敢看他。

   

  「沒有?」瞧她心虛的模樣,根本不需要回答。「還有,那十七道微積分公式呢?」

   

  「噯,噢……」支支吾吾的。

   

  「也沒有?」他壓根兒不意外。「老實承認,你是不是從早上踏進書房就一直睡到現在?」

   

  「嗄?」她眨眨眼睫。

   

  「韓寫意,」他忍不住歎息,開始懷疑自己雇錯人了。「五個母音全讓你講完了,接下來從哪裡開始?DO,RE,MI,FA,SO?」

   

  她委屈地扭絞手指頭。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它的沙發太誘人了嘛!自小她最大的嗜好就是睡覺,一天睡二十四小時都沒問題。他哪兒不好安置她,偏選中這間有漂亮沙發椅的書房來考驗她的意志力,怎麼能怪她呢?「好嘛好嘛!我今天加班把進度趕回去,可以了吧?」

   

  她的語氣彷彿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小媳婦,石滕清又好氣又好笑,難怪現代人總愛埋怨老闆比夥計難當,他就是血淋淋的例證。

   

  「歐亞一號呢?」

   

  寫意隨手指向牆角。

   

  他見了便想笑。原來她替自己的睡眠做好萬全的準備——先關掉機器人的電源,免得它擾人清夢。

   

  「你倒挺懂得享受的。」他喚醒歐亞一號,眼神冷冰冰地盯住兩人。「你們兩個跟我下樓,以後工作地點移到我的電腦房。」

   

  有他在場,看他們還敢不敢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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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叫做『姓氏』?」最近幾天,歐亞一號正在一一消化新進送入資料庫的詞彙。

   

  「『姓氏』就是表明家族系統的字。」她頓了頓,不太敢確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確。「時大哥,對吧?」

   

  「嗯。」石滕清隨口應一聲,眼睛盯緊電腦螢幕上。上面映出歐亞一號的設計原圖。

   

  「什麼叫做『姓名』?」它又問。

   

  「姓和名加起來就是一個人的稱謂。」寫意扯扯他衣袖。「時大哥,對吧?」

   

  「嗯。」他拿起滑鼠修改設計圖。機器人手部只有三根手指,靈敏度不夠,得找個時間和時彥談談改進的方法。

   

  「每個人都有姓有名嗎?」

   

  「對。」她回答。「比方說,我姓韓,名叫寫意。」

   

  「喔!」它的臉部亮起鮮紅色光面,儲存新學會的常識。「所以時彥先生姓『時』名『彥』,石滕清先生姓『石』名『滕清』?」

   

  誰是石滕清?沒聽過。

   

  「對。」她頷首。

   

  歐亞一號條地沉默下來。

   

  一時之間,電腦房裡聽不見絲毫人聲唯有終端機嗡嗡運作的響音。這段沉默維持得相當長久,久到連石滕清也發覺不太對勁,停下手邊的工作。

   

  「怎麼了?」莫非她又偷偷關掉電源,趁他不備時睡懶覺?

   

  「不知道呀!」杏形晶亮的眼睜漾出困惑,兩人的焦點移向動也不動的歐亞一號。

   

  會不會機器人又當機了?他俯身檢查它的線路。

   

  「我沒有!」歐亞一號突然爆出聲音,石滕清的耳朵轟地一聲,幾秒鐘內暫時失去聽覺。「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你想害我變聾子!」他光火地打它腦袋一記。「你沒有什麼?」

   

  「我沒有姓名!」歐亞一號驚駭地喊。「每個人都有姓名,為什麼我沒有?」

   

  「對呀!為什麼它沒有?」寫意睜大略微狹長的杏眼。

   

  兩個「人」齊齊凝視他。石滕清忽爾產生一種錯覺,自己彷彿變成站在證人席上聽候審判的罪犯,而他們則是興師問罪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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