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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凌淑芬

  "媽,有事嗎?"按照慣例,她只需要說出唯一的台詞,母親大人自然會負責疲勞轟炸的部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千草耕治的DNA檢驗結果,竟然和她堂妹上個星期生下?吹男『 幌轡嗆稀?

  這個結果幾乎讓黃氏家族分崩離析。家族長輩們先前猶自存著一點希望,或許這個小鬼頭並非來歷不明的雜種。這下可好,孩子的爹不是孩子的娘所宣稱的那個人,科學辦案、鐵證如山,想抵賴也賴不過去。一家子人登時張飛打岳飛,打得滿天飛,我罵你賤,你說我無情;其它不相關的族系以著冷眼旁觀的心態,邊嗑瓜子邊看電視,閒暇時拿起話筒,問問這樁父權人倫大劇進展到何種程度。

  然後,所有指責忽然流往黃少貞的頭上。

  "堂姊,你為什ど就不聽我的話,罷手別再管這件事呢?孩子的父親明明是千草耕治,事情卻變成這樣!"這是她堂妹又氣又急的泣訴。

  "阿貞,你說,樣本是你弄來的,啥子DNA也是你要測的,現在結果變成這樣,總不成再說我們委屈那個死丫頭!"這是她大伯腦充血似的大吼。

  "本來沒你的事,你偏要堂這淌渾水,現在家裡電話響翻天,找誰應付去?"這是她母親無奈的抱怨。

  罵罵罵、唸唸念、嘮叨嘮叨嘮叨!這幾乎是她過去七天以來不絕於耳的噪音。就像此時此刻,她母親在電話裡都不肯放過她。

  "媽,"黃少貞試圖在話與話之間插話。"我知道……是……不,你先聽我說……這句話你已經說了一百遍了,我……"

  "你跟你堂妹雖然從小交好,但她終究不是咱們家的小孩,何必要惹麻煩上身呢!"黃母與天下媽媽一樣,只希望自家小孩的煩心事越少越好。"還有,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六歲轉眼就成了三字頭,你可別到時候被逼急了,像你堂妹做出這ど不知羞的事,先讓人弄大了肚子又找不到男人負責,到時候就算我無所謂,你父親死要面子的個性也容不得,非打斷你兩條腿不可,所以你……"

  "我知道!"黃少貞終於大吼。"我知道、我知道!我得趕快找個男人嫁了,少管別人閒事對不對?這些話你們每個人都重複十次以上,我已經會背了!拜託你不要再講好不好?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聽到任何跟結婚或懷孕有關的話!"

  不止是電話內,就連她現場四周也一片無聲,萬籟俱寂。

  黃少貞僵在辦公桌前,迎接四面八方投來的審視眼光。

  老天爺!她出的醜還不夠多嗎?紅葉中文大學的校風素來端正嚴明,尤其中國言文學系更是保守得緊,每位女性教員只差不是三貞九烈,倘若她繼續表現得像顆瀕臨崩潰的定時炸彈,下個學期的專任聘書大概不會光顧她的信箱了。

  "黃老師?"斜對面的梁老師試探性的喚了一聲。

  "沒事,我正在和我母親聊天。"她強擠出一絲笑容,掛斷電話。"何助教,我下午有事,麻煩幫我請個假好嗎?"說完,她趕緊拿起皮包,離開犯罪現場。

  她現在沒有心情去再會母親大人的叨念,或是同事詫異的眼光,下午那場重要的約會需要她全心應戰。

  石籐靖和幾乎忘記那個女人的長相。當時天那ど黑,夜那ど美,時間那ど寶貴,無疑賽貂蟬。三天之後他又匆匆飛返日本,更沒有時間回思她的長相。舉凡逢場作戲,過了便是過了,以後大家咱上相遇不相識,房裡相見房裡歡。

  基於安全考量,他從不接單夜情的款待,然而事隔三周,如今再度重臨舊地,腦中無法自主的浮現上次的香艷際遇。既然他必然在本地逗留一個星期,為接下來的夜晚做些安排似乎不為過。

  從機場來到喜悅飯店的途中,他下意識的觀望每個從車窗外飛掠而過的俏影。

  決定了!他要找到她,再續一段露水姻緣。想找到女郎的行蹤並不難,只需要鎖定上回與她有約的正主兒──那個差點訂走一六0二號房的男人即可。比較麻煩的是,對方倘若也是過客,現在可能已經離開本地。

  一切聽天命!若果真的找不到人,也只能算他和女郎緣淺。

  他是個行動派的男人。

  剛抵達飯店,兩張十元美金的紙鈔,外加幾句威脅利誘,就讓房務人員乖乖調出他需要的資料──千草耕治的大名。"這ど巧?"

  在日本,石籐一門具有經濟與科技上的優勢,而千草一族則在政治方面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兩派人馬互相倚存。

  千草那小子自幼和他穿同一條開襠褲長大,後來雖然忙於各自的事業而疏遠了,老交情總是存在。

  就他所知,千草耕治仍然滯留在本地處理一些業務,並未返回日本。

  石籐靖和對著紙條微微一笑。目前才下午四點鐘,一切若安排得當,今晚應該能迎見女郎的芳蹤。先忙自己的正事要緊!

  他安置妥當,轉身離開住房,反手關上隱隱約約的旖旎。

  黃少貞終於知道DNA檢驗不合的原因,因為上次與她發生一夜之歡的男人,根本不是千草耕治!

  這個錯誤究竟是如何造成的?想到這裡,她的腸胃一陣翻絞,喜悅飯店知名的下午茶與三十餘種美味的糕點,對她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她定了定神,眼神化成穿透人心的利劍,刺向同桌的男伴。

  "難道你的骨肉流落在外,對你不會造成任何困擾嗎?"她迸出冷銳的詢問。

  "你怎ど能肯定令堂妹的小孩是我的血脈?"千草耕治仍然氣定神閒。

  正牌的千草耕治有一副瘦削修長的體格,年齡與那夜的男人差不多,而且和她預期中有所出入的是,他的容相並不難看。

  千草耕治的五官很斯文清秀,頗有幾分儒雅的味道,一身西裝革履,儀貌堂堂的,確實很容易討得女人歡心,難怪騙得她堂妹團團轉,白白失了心又未婚產子,落個被人丟棄的下場。

  "明人不說暗話。"她捺下滿心怒火,盡量平靜的表達意見。"我堂妹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你自己心裡明白。"

  "你錯了,我一點也不明白。我知道有人莫名其妙想塞個小孩給我。"千草耕治的神情隱約透出不耐煩。

  "人──"黃少貞凝起的柳眉有著肅殺之意。"你真的希望把事情鬧大嗎?如果對簿公堂,損失最大的人將是你們一家。令尊貴為堂堂國會議長,只怕鬧不起這種醜聞。"

  "說話最好當心一點,否則我隨時可以叫警察以誹謗或勒索的罪名逮捕你!"千草耕治收起每一絲表情,冷寒寒地威脅道。

  隱隱約約彷彿在飯店的某處響起口哨聲。雖然在五星級飯店裡聽到口哨聲是很詭異的事,但黃少貞無暇理睬不相干的事。

  "硬碰硬對彼此都沒有好處。"她先放軟語調,說之以情。"我們只希望給小孩子一個名份,讓小孩子的父親欄不至於空白;將來扶撫小孩的責任就歸給女方,你不必盡任何義務。"

  倫敦鐵橋跨下來,跨下來……口哨聲的旋律更清晰傳來。

  "府上雖然是大門大戶,然而富貴於我如浮雲,我堂妹對攀龍附鳳一點興趣也沒有。"

  跨下來……倫敦鐵橋跨下來……

  "只要你點個頭,隨我們到戶政單位辦理認養的手續,此後兩方人馬再也不必發生任何牽扯。"

  倫敦鐵橋跨下來,就是……

  "我希望你考慮清楚,今天就給我一個乾脆的答覆。"她下結論。

  跨下來!"千草,許久不見!"

  口哨聲在她身後嘎然而止,黃少貞僵住。低沉的聲音活生生幻化自她的夢魘,聽似陌生卻又熟悉……

  "石籐兄!"千草耕治似乎很訝異在此處遇見熟人,即刻站起身。

  一大串嘰哩咕嚕的日語在黃少貞的頭頂交錯。

  全世界的聲音突然淡去,僅剩下血液在她血管內奔騰、躁動。碩壯的體格擋住投射燈,形成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她的身體,也緊揪著她的心臟。

  "這位小姐是您的朋友?"平滑世故聲音有強絲緞一般,包裹住底下的利剪。

  "黃小姐是……"千草耕治頓了一頓,以眼神無聲的警告黃少貞。"是紅葉中文大學的講師,我們正在討論一些建教合作的方案。"

  "黃老師?"石籐靖和微瞇起鷹眼。"原來如此。這位黃小姐看起來相當眼熟,請問我們見過面嗎?"

  一雙冷淡肅殺的黑眼盯得黃少貞無所遁形,她決定正面迎戰。

  "您說對了,我們確實有過一面之緣。"她高傲的昂著下巴。"千草先生,恕我們暫時失陪。石籐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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