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愷群頓下腳步,回眸。瞳中乍放的金光充滿侵略性,與臉上恬淡的笑容全然成反比。
「放心,那是我的錢,不是你的錢。鍾先生是我的律師,不是你的律師。」他慢條斯理的掃視兩位女性成員。「她們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你——」冷之謙的頭臉暴沖成血紅色。
肇事者卻彷彿沒事人般,悠哉瀟 地走下樓去。
「我看,他非但沒把我們母女放在眼裡,連你這個父親大人也不當一回事。」卓巧麗咋嘴咋舌的叨絮著,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你少說兩句!」冷之謙老羞成怒。
「喂!你凶我做什麼?這種兒子也是你自己教養出來的,又不是我的責任。」她扭頭拉起女兒的手臂。「還是咱們梅梅最乖。走,梅梅,媽咪幫你把行李打開來。」
回到那間鮮粉紅色的臥房?愷梅霎時回過神,雞皮疙瘩爬滿細嫩的肌膚。
「我不要!」她反抗性的抽回手臂。
「什麼?!」卓巧麗沒有預期到女兒會抗拒。
「我討厭那個房間,我不要搬進去。」她咬著下唇。
冷之謙似笑非笑的神色登時讓卓巧麗拉不下臉。
「要死了你!」又氣又急的巴掌立刻轟上愷梅臉頰。「寄人籬下,還容得了你挑剔嗎?你剛才沒看到人家冷少爺的氣派?再吵,咱們母女倆都得睡在大街上。」
愷梅頓時楞住。她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打她?
「你怎麼搞的?無端端的把悶氣出在女兒身上。」冷之謙連忙介入兩個女人之間。
女兒要哭不哭、斜眼睨望的神情,竟然和愷群有幾分相似。
「你看看她那副死樣子,哪像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跟你兒子同一副德行!」卓巧麗腹內的那把無明火燒得更狂更猛。
「他們倆是兄妹,神情相像也是難免的。」冷之謙擔負起打圓場的任務。
卓巧麗的唇蠕動一下,忍住沒有出聲。愷梅聽了卻覺得刺耳,她不願意讓那個男生成為她的哥哥。
「梅梅,爸爸叫 人幫你換房間好不好?」冷之謙蹲低身子,輕撫她頰上的紅痕。
好痛,好亂,好陌生,好討厭……好好的一個早晨突然變得亂糟糟……她越想越委屈,猛然推開父親,鑽進粉紅色的大房間。
「不要!」砰!房門重重的甩上。
「好啊,小小年紀就敢耍脾氣,看我怎麼修理你!」卓巧麗氣不過。
「好了,巧麗,沒事了,讓她去吧!」冷之謙連忙攬作新婚嬌妻的腰。
一切紛紛擾擾皆被擋在門外。
愷梅撲進床被裡,沒有流淚。
這就是她第一天踏進冷家的情景。
猶如她的房間所預告的,一切都是一場俗麗不堪的荒謬!
* * *
無論恬淡或燦爛,幸福或苦澀,韶光總會不停的消逝。時間之於愷梅,並不若人們譬喻的「流水」,因為揚長而去的水泉看起來太過瀟 活絡。她一直覺得,時間在她身上,猶如電視節目曾經介紹過的畫片機。
老師父站在機器旁不斷搖動把手,畫片隨著小齒輪的運作,連續成行雲流水的劇情。呆板的畫面雖然結合成故事,然而每一幕景象也僅是定格畫面的呈現而已,下戲之後,觀眾們所能記憶住的,不過是其中幾張較為精巧的片面。
這就是她的生活。
一格一格地往前推進,沒有任何驚濤與起伏。若是生命選在此時終結,觀戲的人甚至無法銘記些什麼。
然而她仍在等,等著一些事情發生。
國小五年級,父母親第一次因為公務應酬而雙雙出遠門,預備在新加坡停留十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麼,是父母的缺席,抑或是單獨與冷愷群留守在家?或許,她根本就不擔心吧!
無論私下或公眾,她從不喚他「哥哥」:雖然父親曾經因此而責備她不懂長序,母親也因此而呵怪她嘴巴不夠甜。
大人們希望使兩個孩子的關係更親善,動機與大公無私的親子之情無關,只不過想讓他們自己更容易勝任父母的角色。
可惜他們失算了。冷愷群從來未曾歸屬於「孩童」的範圍,而她也已漸漸脫離「孩童」的甜幼世界。
很多洶湧暗潮均發生在檯面之下。
「少爺,先生他們今天不回家。你晚餐想吃什麼?我交代廚房幫你料理。」管家趙太太只對尊貴的少爺親善。
冷愷群埋首於早報裡,半晌不應聲。
可冷面管家婆就吃他這一套。
從其他 人嚼舌根的交談中,她得知了趙太太的來歷。原來這位歐巴桑是冷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嫁伴,身份不同於尋常的 僕,雖說還不至於攀到主子的頭頂上作威作福,卻享有一定的地位。另外,這也解釋了趙太太為何對父親和她們母女倆表露出如此明顯的敵視情結。
愷梅緘默的佔據長桌另一端,畫分成與他們不相連的空間,帶點冷眼旁觀的意思探量。
冷愷群或許無法想像,他的存在讓她成為班上的焦點人物。原因無它,他的現任女朋友恰好是她同班同學劉若薇的姊姊。經過那個大嘴八婆的渲染,幾乎全年級的女同學皆知,冷愷梅有一位「帥到連電影明星都比不上他帥」的酷哥哥,而且這位酷哥每次去劉家接劉姊姊出門約會時,都不忘帶點小禮物送給「漂亮的劉家小妹妹」。
他真的很好看嗎?她忍不住朝長桌彼端多投注兩眼。
她總覺得冷愷群的氣質太過妖異,孳衍成陰冷邪惡的美感。當然,許多形容詞是她成年之後才學會的,後來同性朋儕告訴她,他傳散的特殊氣質又稱為「性感」。
冷愷群年長她五載,今年應該滿十六歲了,然而若不告知旁觀者他的真實年齡,相信任何人都猜不出他降生在世界上才走進第十七個年頭而已。
她假設他濃密的髮絲來自於母系的遺傳,因為爸爸向來毛髮稀疏;他的臉型長而瘦削,符合了美男子的第一個要求。舉凡電視上的男演員,沒見過哪個人長著一張大餅臉還俊美得起來的。
對了,她現在才發現,冷愷群的外形特徵完全沒有遺傳到父親的任何一點。這或許也是造成父子倆不親近的間接原因吧!
她的眉目五官也與父親不像。
瞬間有些為父親感到悲哀。
長桌那端,冷愷群忽然抬眼,目光與她對個正著。她下意識想迴避,轉念一想又覺得何必,她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
「不用了,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他嘴裡回應著趙太太,眼睛盯視的卻是她。
「是。」趙太太識相的退下,甚至沒詢示愷梅相同的問題。在這個忠僕眼中,宇宙洪荒依存著冷愷群而生,再無其他人。
宇宙主宰者放下報紙,往椅背一靠,右手反搭在椅背上,一派安適自若。
「今晚剩下你單獨吃飯,我可能不回家了。」他揚起閒談的語氣。
「嗯。」她應了聲,低頭門啜著碗裡的麥片。
冷愷群微微一笑。這人小鬼大的臭丫頭還刻意表現得一臉淡然,實在有趣。
「你媽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可愛,完全沒有十一歲小女生應有的甜美愚蠢。」他喝著熱紅茶,就著杯緣打量她。
漫不經心的評語聽進她耳裡,竟然激起淺淺的、被刺傷的漣漪。
她向來排拒冷愷群看她的樣子。那種眼光,宛如瞧著竹籠裡的天竺鼠,純娛樂而已。她知道自己本性不夠活潑,更甭提找人逞逞口舌之快,可是他總愛以逗弄的語氣和神態,引得她焦躁不安,猶如一雙被倒插了魚刺的針鼴,進而發出尖刻的言語攻詰他。而他,絕對不會惡聲惡氣的回嘴,逕自挑著笑笑的嘴角,讓她更恨不得抹掉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因此,父母親便認定是她太刁蠻多刺,才會造成兄妹倆的關係生疏。
什麼跟什麼嘛!很多情狀他們並沒有親眼看見,卻把罪由歸咎在她身上,簡直不合理到極點。
「我不曉得怎麼讓自己變笨。待會兒上學,我會請劉若薇教教我。」她刺耳的回嘴。
「誰是劉若薇?」他隨口問問,扔下拭嘴的餐巾起身。「你慢慢吃吧!吃完叫司機載你去學校,今天晚上不用為我等門——」站在餐廳出口,他嘲趣的回頭瞟她最後一眼。「雖然我知道你本來就不會。」
修長的軀幹,展現出慘綠少年不該有的從容優雅,徐緩地離開用餐區。
愷梅凝瞪著瓷碗裡的麥片粥。
誰是劉若薇?他方才問。
半晌,莫測高深的微笑綻露在她嘴角。
他根本不記得誰是劉若薇。
* * *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深夜三點,她清醒的仰躺於床上,背誦著老師抄給全班同學的唐詩。
自從搬進冷家開始,她斷斷續續出現失眠的現象。去年她曾經試著告訴母親這個困擾,母親的頭一個反應是帶她去看心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