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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凌淑芬

  而他居然還笑她……

  屈辱的眼淚悄悄墜落。

  「你哭什麼?」他疑惑的問道。經過十多年的相處,他還以為愷梅的個性已經被他抓摸個十拿九穩。

  「我要搬出去。」她揮掉脆弱的殘淚,悶悶的要求。

  「免談。」

  「我已經二十五歲,有權決定自己要住在哪裡!」她怒目而視。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諷的線條寫滿他整張俊顏。「你不覺得二十五歲才開始玩家家酒的遊戲,很幼稚嗎?」

  「誰跟你玩家家酒?」她慍怒的反駁。「你不能一輩子關住我,我要嘗試著獨立生活。」

  房車猛地急轉彎,駛進另一條交錯的幹道。暴沖的馬力讓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見,車如其人,冷愷群的愛車已經有了靈魂,充分反應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個月拿多少薪水?兩萬、三萬、四萬?」他的口吻嘲諷到無以復加。「你有沒有概念獨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費水準有多高?房租去掉一萬,伙食費去掉一萬,社交應酬去掉一萬,置裝購物去掉一萬,你自己算算手邊還剩下多少餘錢。」

  「等我出去自立門戶,自然會想辦法開源節流。」她不相信自己無法存活下去。

  「怎麼開、怎麼節?下班後多兼幾個差,週末耗在租來的小套房裡做文字女工?」譏刺的冷笑聲不斷撞擊著她。「請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閒暇時看看書、聽聽音樂,間或出外趕幾場影展觀摩片,沒事花幾千塊聽一場演奏會、看一出舞台劇,肚子餓了到「鄉頌」——「榕園」的會員  club  吃一頓點心,心情悶了跑到溫哥華的別墅度個假。你真的以為自己能回頭適應那種錙銖必較的生活?」

  房車煞停在他們慣常外食的餐廳門口,驟起驟停的衝力頓得她胃酸翻絞。如果他想藉此來申明心頭的不悅,那麼,他做得很成功。

  「下車!吃飯!」把鑰匙扔給泊車的小弟,他的長腿畫開一道弧,跨出車門外,自行進入餐廳,懶得陪她瞎纏。

  愷梅的自尊心遭受嚴厲的打擊。

  「全台灣起碼有九成的民眾靠薪水養活自己,你憑什麼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車,緊跟在他的身後抗辯。

  「因為這九成人口,其中半數不會穿著四萬多的  DKNY  套裝干編采工作,另外半數的薪水則不只二萬多!」對面走來幾位熟識的商場朋友,他硬捺下色澤鐵青的判官臉,漾著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經理,廖總,好巧!各位也來這間餐廳吃飯?」

  「慢著……」她的話題還沒討論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見。」其中一位發福的中年男子,親親熱熱的接近他們,用力拍拍他背心。「聽說「凱逸」那個研究計畫被你給標走了,一代新人換舊人,後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來。

  氣鬱的俏臉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頓足。

  「咦,這位是冷小姐嘛:怎麼看起來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一位衣裝筆挺的男人眼睛倏然發亮,笑咪咪的將「縱橫」的大小姐引入圈子裡。

  「跟我鬧著要搬出去呢!別理她。」冷愷群沒好氣的回答。

  「年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胖經理擠眉弄眼的,一副很瞭解女性心理的模樣。「長大了就嫌家裡管東管西,老是抱怨電話線不夠用,約會受到干擾,只想搬出去營造個人小天地。」

  這種說法只適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經活了兩輪歲月,體健貌美成熟,甚且擁有大眾傳播碩士的高學歷,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發福男人陪著姓冷的倚老賣老。

  「冷小姐,盡量把你哥哥的錢花光光,別擔心。」那位廖總打趣著。「你都不曉得他今年替「縱橫」賺了多少淨利!如果他小氣不肯贊助,你告訴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這國。」

  彼我兩方完全缺乏談判共識。

  她放棄了,二話不說,轉身跨邁向餐廳出口。

  「你上哪兒去?」冷硬的詢問句追著她而來。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她尖銳的回頭瞥一眼,閃出門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嚕的笑出來,顯然認定了又是一個心願無法得償、大鬧嬌蠻脾氣的千金小姐。

  隨便他們怎麼想吧!與冷愷群對抗已經耗掉太多情氣神,她無法再和全世界爭辯。

  *   *   *

  午夜十二點,屋裡靜謐。

  冷愷群屬夜行生物,應該仍然警醒著。

  但她不在乎。

  蹣跚的步伐直蹬二樓,回到與子夜同化成一色的臥房。她扔開皮包,逕自折進浴室泡個香精澡。

  熱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緩了精神上的頹靡。

  她離開浴室,鑽進薰著百合花香的被褥,睜眼瞧著滿室夜黑,無法入睡。

  啪!一聲輕淺的擦響,煙草的氣息滲透入百合花香裡。黝暗的牆角閉起淺橙色的火芒,半分鐘後,光點捻熄了。

  她漫不經心的等著。

  身後那半邊床凹沉下陷,兩隻手臂拉著她貼近強穩的胸膛,心跳在耳際彈奏著規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樣黑。

  「和朋友在  pub  坐了一會兒。」輕茫茫的薄釀讓現實更容易忍受。

  「下班趕公車的那個男人?」

  「女的,我國小同學。」

  夜又蒼茫。感覺有點困頓,腦中重甸甸的,渾身輕飄飄。意識像浮動的氣球,騰升到天際,浸淫在墨黑的中心點,安全的被包裹住。

  從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覺,黑,融合在她的性格裡,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來自於他。

  「為什麼想搬出去?」低詢聲幾乎化入無邊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臉,撥弄著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動。

  「小時候,每當我提出一些你認為不恰當的要求,你總是告訴我:「等你長大再說」、「等你長大就如何如何」,還記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張,完整的包住她小一號的柔荑。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

  大手放開她的粉掌,沿著絕美的酥胸弧線來回畫動。掌下的心跳頻率漸漸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讓你這麼痛苦嗎?」許是因為夜的包裡,他的聲音比平時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問,更多的無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對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輝爍。

  六歲那年,在那座小小的涼亭裡,她初次與他見面,第一眼也為他的星芒而炫惑。當時就驚懾到——這個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擁有獨立的靈魂,自主性的決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光與暗是一體兩面,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華造成了黑暗的一面,也將她拖沉到沒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趨光,所以一直沉淪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內,無可自拔。

  自那當初,已經過了十九個春與秋。

  十九個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煥耀,一如最初的記憶。讓她,即使是在光線背走的時刻裡,仍然滯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應遺世而傲然獨立,不該依附任何實體。她這株寒梅卻違背了本命,搶奪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趨近光的同時,也趨近了黑暗,於是徘徊在該與不該、走與不走的抉難中,徒然淒楚。

  她悖離了應該棲屬的冷冬,偷窺了放照著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給她責罰,像亙古洪荒時懲戒違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須回復到本命中的軌跡,獨自品  寒冬的絕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讓我痛苦。」

  一道陰影鷙猛的狂壓下來,舌尖伸探進她溫潤的口腔內,蒸騰著她的慾望。

  被他吻觸的經驗並不是第一次,但,纖細的第六感告訴她,今夜,一切過往都會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樣。

  她從來不曾這麼敏銳的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他的手每撩開一寸絲縷,唇每貼上一處肌膚,那個區域就彷彿鮮活過來,迷人而具有彈性。

  這就是她要的嗎?

  這不是她要的嗎?

  她已經無法掌握自己,無法探測到內心底處的斷面。所有知覺停頓在最表相的那一層,直接被他觸及的那一層。他的唇帶著灼燒到近乎痛楚的熱度,慰燙她的臉容、頸項、喉嚨、粉胸;玉膚在夜色微光與激情的照拂下,雪白裡漾出粉紅色的光。更灼熱的強芒佔據他眸心,愛撫的頻調驟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著每寸肌盾,試圖攀摘下一株寒梅,嫩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點點的紅痕。

  她輕吟了一聲,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嬌軟無力的呢語催發出雄性奪取的本性,任由他開啟蟄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兩具翻抱擁滾的身軀弄亂了床鋪,也弄亂了她的心。

  身體被穿透的那一刻,靈魂彷彿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與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別灌注回彼此的靈魂裡,滋養那幾乎枯萎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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