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已經四點二十分,她只剩半個鐘頭的時間整備好一切資料,然後就得趕著回公寓梳妝打扮。
「虞小姐,有一份帳單要麻煩你過目。」洪小萍聽起來憂心忡忡。
「帳單?」她霍然仰首。洪小萍提及開會、工作或其他主旨也就罷了,任何事都能壓到明天以後再談,但「帳單」,對於基金會已經困窘拮据到谷底的財務而言,這個詞彙充分引起了她的關注。
「饒先生請人送來了一份收據,要求報公帳。」洪小萍無奈地喟歎。
「又來了!」晶秋只想暈倒。或者讓姓饒的傢伙暈倒也成。
當初「學無涯」邀請饒哲明擔任指導顧問,是看中了他從事教育工作十五年的豐富經驗,而且他在學術界的名聲也打出響噹噹的招牌。晶秋在尚未接觸他之前,便多多少少聽說過這位「名學者」的流言,其中不外乎「沽名釣譽」、「以名聲換取財利」的評語。直到真正相處過後,她才敢篤定地斷言,在饒哲明身上,旁人可以清楚地印證一件事情──學問高的宿儒不見得擁有相得益彰的品德。
不可諱言,剛開始饒哲明確實為基金會盡心盡力過一陣子,替二十多名殘疾孩童規畫了私人的教育課程,讓他們紛紛取得國中或高中同等學歷。但投入不到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來了。
他開始上高級場所用餐、應酬,美其名為「替基金會籠絡、尋找幕後支持者」,實際上,他所花用的奢侈錢卻全數交由基金會消化掉。根據財務部上一季的統算,目前為止,饒哲明所用的款項起碼超出四十萬元。晶秋當場氣得幾欲暈倒。
偏偏她權責有限,奈何姓饒的不得,只能等候最高負責人宋學文由法國回來,再來處分發落他的罪責。
「饒顧問這回又開支多少?」她接過帳單瞄了瞄。「啊……啊……」
「不要懷疑你的眼睛。」洪小萍好心提醒她。
「兩……兩萬三千五百元!大西洋海鮮餐廳……四客龍蝦大餐……」她連完整的龍蝦長什麼鬼樣子也形容不出。「我的媽!這些龍蝦會唱歌嗎?」
「價值兩萬三千五百元的龍蝦,你吩咐他們跳火圈也沒問題。」洪小萍翻個白眼。
「不付!」她當機立斷。「你回個電話給饒先生,麻煩他把那四隻龍蝦提過來,除非他們具有尋常蝦兵蟹將所不行的異能,值得起兩萬三千五百元的身價,否則想本基金會拒付這筆賣身款項。」
「他會很不高興的!」洪小萍以超重鼻音強調。
「那又如何?」她還怕那老痞子不成!
「虞小姐,別要求我當炮灰好嗎?」洪小萍瞅著哀怨的眼神博取同情。
「好,我親自撥給他!」晶秋被惹毛了。管它什麼以下犯上、不服從工作倫理!母老虎不發威,真給他當成病貓了!最好氣壞那頭老狐狸。
她一躍而起,才執起牆上的分機,內線通話器便嘟嘟地鳴嚷起來。
「虞小姐,二線電話。」總機小姐清脆的語音如唱歌似的。
這麼巧?兩個女人交換納悶的視線,該不會饒先生心有靈犀,自動掛電話上門先聲奪人吧?
晶秋按下二線閃爍的燈號,試探性地輕叫:「喂?」
「晶晶……」
砰!話筒立刻被她摔上。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膚,雞皮疙瘩被那聲甜膩、蜜得幾乎黏牙的呼喚全擠出來了。
「是誰?」洪小萍瞪著眼珠子,還以為她聽見鬼叫了。
「誰也不是。」她立即將噩夢般的叫聲揮出腦袋瓜子。
二線的紅燈再度密密閃爍。雖然分機線上一丁點響音也沒有,晶秋卻彷彿聽到火災警鈴的驚鳴聲,見了鬼般瞠住電話。
「虞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她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執起話筒,說服會計小姐天下無亂事。
「喂?」
「晶晶,你為什麼掛我電話……」
咕咚!話筒第二度甩貼回機座。
「打錯了!」她做作的語氣欣悅輕鬆得幾乎不像虞晶秋。「走,咱們先準備好今晚要用的數據資料,饒先生的問題請你多擔待一下,找個空檔掛電話過去和他談談。」
彷彿為了跟她作對似的,總機明亮的喚聲再度從內線通訊器嘹唱而出。
「虞小姐,外找。」
她也未免太紅了吧!晶秋瞄了眼手錶,終於覺悟到時間已經流失掉了。
「你趕快替我把各部門的資料統合起來,會完客之後我得飛車趕回去打理行頭。」匆匆交代完會計小姐,她小跑步離開資料室,直奔入門處的接待區。
可能是太過緊促的緣故,她的前腳甫踩進接待處的地盤,後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腳筋。
「啊!啊、啊──」無助的雙臂攀著空氣飛舞,卻構不著任何支撐住跌勢的扶持。
別!別讓她又糗了,老天──
「當心!」眼前白花花地晃過一道矯健的身影。
下一秒鐘,木星撞擊地球,她安然棲靠著結實的胸膛。
晶秋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視覺做為輔證,光憑這副胸膛的熟悉體溫,她已經叫得出訪客的身份。
「陽德……」為什麼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貴基金會把歡迎儀式設計得如此誘人,八百年前就養成每天上門的習慣了。」帶笑的男中音湊近她耳畔逗趣。
晶秋緊緊將潮紅的臉頰埋進掌中,沒有勇氣抬頭。形象哪!老天爺,為我保留一點殘餘的自尊和形象吧!
「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她強迫自己仰頸面對現實的考驗,口氣百分之百嚴肅。
「上帝的旨意,尋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陽德回以同樣的正經八百。
她好可愛!心中柔軟的角落輕輕訴說著。老姑婆鏡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長裙依然剪裁成A字形的古板式樣,不過他已經目睹過老處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個紅潤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兒虞晶秋。
才一個多星期不見而已,他赫然發覺自己開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還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當她糗在他跟前時,瓜子形的白皙臉蛋便會染上艷艷的桃花紅。
陽德也會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園那幫娘子軍鐵定將她視為人民公敵。
不過,她是怎麼把自己打扮成這副鬼樣子的?
「你怎麼曉得我在『學無涯』工作?」晶秋顯然還未察覺兩人相偎相擁的曖昧姿態。
「你上回告訴過我。」說話間,陽德順手摘掉她的粗黑鏡框,輕輕抽出固定姑婆髻的髮夾和細簪子。
蓬卷的烏絲剎那間披垂下來,宛若波光流轉的玄黑色清瀑。
「是嗎?」看來洩密者本人已忘得一乾二淨。「那麼,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陽德終於回想起自己的來意。「噢!對了。」
遲疑的貓兒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來紅玫瑰花屍散躺著,淒淒涼涼地哀訴她們被毀容的命運。長莖根部扎束的絲緞蝴蝶結,如今有若花兒的壽衣,氣氛莊重肅穆。
「你……你送花給我?」她吶吶的。芳心突如其來地疾跳,幾乎害她喘不過氣來。
啊!怎麼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捫心自問。
「這個嘛……」美人兒乍現的紅霞引發他的罪惡感。「你要這麼形容,我也不反對,不過──訂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過恰好在這間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員。」
他奶奶的,紅粉知己填滿了四、五本登錄簿,為何他從沒想到送女人鮮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渙散的光彩稍微斂了下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從助教到問卷調查員到披薩外送生到花店外務,三百六十五行儼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與她碰得著面。
一回神,忽然察覺兩人的姿態極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兩大步。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壓壞你了!」這算不算另一種糗到的場面?
總機兼招待小姐躲在櫃抬後頭偷笑。
「好吧!送花任務雖然失敗,留言照樣得傳到你手裡。」他聳了聳肩,從白色牛仔褲口袋掏出小卡片。「這束長莖紅致瑰來自……我看看……宋爾雅先生的手筆,卡片上寫道:『晶晶,我想念你,愛。』」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擁有一位把名字取作『爾雅』的庸俗愛慕者?」
雖然她的社交生活半點也不干他的事,但,掩藏在橢圓形眸中的銳利眼光卻讓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認識的朋友,沒什麼重要性。」晶秋盡責地回話。
「哦?」陽德把香水卡片舉到一臂之遙,斜眼睨視它。「你對宋爾雅先生羅曼蒂克的舉動有什麼感想?」
「羅曼……蒂克?這個人做哪一行的?歌星還是演員?我從沒看過他的電影。」她故意裝傻,「既然心裡少了點認識,當然對他無動於衷!」
為了取信於人,她慨然拍拂著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撫背毛微微豎起的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