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妳讓我完整地說完一段話。」
她猛然大吼:「我聽妳說得已經夠多了!你為什麼對我好?為什麼誤導我?為什麼帶我去法國?為什麼對我……」
話聲梗塞了一個小結。
所有發生在巴黎的絕美體驗與記憶剎那間變得醜陋可笑。
「我從來沒有玩弄妳的意思!」他低吼。
「鬼才會相信你。」淚腺按捺了十多個小時,終於衍發酸澀的潤澤效應。
「剛開始,這些隱瞞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玩笑……」
「沒錯,玩笑!」冰涼的話氣降至零下十度。「可惜當事人之一半點也不覺得好笑!」
袁克殊宣告放棄。
此時此刻一切的說明只是多餘的,她壓根兒聽不進去,索性閉嘴任她發洩,省得越講越烏龍。
繞珍倏地拉開玻璃小門,瞄也不瞄地搶出一尊「夢幻仙子」,以眼神挑釁他的反應。
他攤了攤手,任憑她處置。
風速的玲瓏倩影捲出第二波戰場。
他步向透天陽台,一路目送氣呼呼的女獅衝回自個兒家宅。
砰!斷然甩上的門響昭示著即將屆臨的後冷戰時期。
看樣子,今年的冬季就要提前降溫……
※※※
睽隔了兩個多月的社團指導老師凌某人,終於拖著脫稿一身輕的玉體,本學期頭一遭姍姍踏入社團辦公室。
任何人第一眼望見凌某人,直接的聯想絕對與她的聰明才智啦、老謀深算啦、學問豐碩啦……無關!
這可能得歸咎於她的外型吧。
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體態又瘦削嬌小,即使腳下踩著高跟鞋,要構得上一六0的關卡也還相當勉強。尤其某人老師天生長成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什麼「美艷」、「絕色」、「害天上的雁烏跌落地」等溢美形容詞當然沾不上邊,但普普通通安上幾個「可愛」、「還算能看」的誇獎倒不為過。
她臉蛋、外形幼齒也就算了,偏偏又極度酷愛艷陽烈烈的夏天,硬要把全身皮膚烤成健康的深麥色,看起來活脫脫一副國中剛畢業的小女生、精力過度充沛的小猴樣--這是指她不打扮、不上妝的時候。
平時遇著了上街外出,或者前去出版社交稿,凌某人那副「都會仕女」打扮還頗有唬人的功效,一不小心就會誤導人家以為她「好像」很精明能幹。
精明能幹?嘿!海鳥社成員們有過幾次接到求救電話、趕往校園--學校裡面哦!--將迷途的羔羊老師拯救出危境的經驗,此後就拒絕將涉及「精明」、「能幹」的用語或相似詞安放在凌某人身上。
「山青水明幽靜靜,湖心飄來風一陣……」凌某人悠悠地晃進來,顯然心情相當暢快。
「老師,妳也不過二十來歲的青春年華,幹嘛唱那種五0年代的老掉牙?」陽德放下學妹嘔心瀝血呈上來的情書。
今天的第四封!他已經翻讀得神花腦亂了。
「我正在傳達自己內心神清氣朗的境界,你聽不出來嗎?」凌某人對助教的慧根甚是歧視。「喲!新社員哪?」
眼珠子一溜,瞄向角落的清弱佳人。
太快樂了!海鳥社終於出現新血輪,也省得她空頂「社團指導老師」的名頭,卻只能面對葉社長和陽助教兩員大將。
靈均娉婷著纖雅的柳腰,盈首施了一禮。
「老師,好。」未話面先羞。
「屈靈均小學妹甫獲得中文系新鮮人的資格,和咱們大社長恰好生為表姊妹。」陽德伸展著傭倦的懶腰,淡雅的米白棉衫塞進同色系的絨布長褲裡,一身清俊倜儻。
「這個不錯!這個不錯!」凌某人使勁點頭。「妳可以權充海鳥社的模特兒,咱們明天就情商大傳系的學生協助拍攝招生廣告。」
「招生?」陽德保持食指左右晃動二十度角的弧度,表示不可為之。「當心葉社長和妳拚命。」
「奇怪了,怎麼我堂堂老師,辦事還得徵求學生與助教同意?」凌某人瞪了瞪眼。
「您不曉得,這年頭的師道已蕩然無存了。」遇上葉繞珍那種頑劣分子,他也儲存了滿肚子感慨的苦水。
「對了,葉社長呢?」她好不容易現身,手下愛將反而開小差。
「她的身體,不不不,不太好……」靈均垂傾著怯怯的烏絲。
不行!每回她心虛說謊,結巴的老毛病就會透露出徵兆,這種善良的優點務必要將之泯滅。
「生病了?」凌某人大驚小叫。繞珍身為健康萬歲的過動兒都躲不過病魔的糾纏,其它人還活著幹嘛?
「心病。」陽德繞有深意地補充。
「哦--」她懂了。
棒!她最喜歡聆聽「心病」、「相思意」、「君心我心」之類的劇情。沒法子!職業病,大家多多包涵。
「嗨!」
罹患重度心病的女主角,勾吊著散漫的ELLE背包踱進社辦,棒球帽覆罩著青絲,前方的帽簷在秀容上形成莫測高深的陰影。
說曹操,曹操到。
「某人姊姊,您出關了?」繞珍連招呼也打得中氣不足、元氣難平。
「暫時,下一波趕稿期預定在十日後展開。」凌某人為自己的苦命悲歎。「令尊、令堂的歐洲之行如何呢?」
「大概還可以吧!他們已經返國兩天,還是成日嘀嘀咕咕炫耀個不停。」她聳了聳肩,不予置評。「陽助教,麻煩借一步說話。」
她朝標的物勾勾手指頭,又澀澀地晃向走廊。
「嗯……」凌某人搔弄著圓俏的下巴。「有樣子,葉妞的病情不輕。別告訴我她太崇拜宮澤理惠,決定加入『宮澤厭食俱樂部』。」
「不不,不曉得發生什麼事。」靈均有些兒煩惱。「她蹺了幾天課,回來就不對勁了。」
是嗎?凌某人的瞳仁倏地閃閃發亮。
「嘿,打個商量。」她涎著臉挨到新社員身旁。「妳替我挖出背後的故事……呃,真相,我就升妳當副社長。」
門外,繞珍完全沒料到自己已經成為教授交易的目標。她從背包裡掏出一包用報紙紮裹的物品,直接塞進陽德懷裡。
「喏!幫我交給校長。我先走了!」她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陽德愣了下,發足跟上去。
「這是什麼?」
「你看了就知道。」她頭也不回,語調依然陰鬱沉靜。
其實不消他親自拆開來檢查,以書桌底下的四大箱情書猜想也知道,包裹內八成是「夢幻仙子」。
「不會吧?妳打算把這個天大的功勞讓給我漁翁得利?!」他誇張地捧著平廣的胸口。
「拿去就是了啦!妳吵什麼吵!」她低吼,依然埋頭逕自往校門口鑽。
「等一下……」
「我暫時不回社團,靈均入社的事情你看著辦吧!BYE--BYE。」她循著小路邁向機車停放處。
忠心耿耿的風動九十恆久守候著女主人的到臨。
「我說,等一下!」堅定如鐵的手掌把住她肘彎。
陽德的溫文儒雅只適用於外形上的特徵,至於皮囊底下的蠻牛勁兒,平時連她都自認為沒必要直櫻其鋒。
但,那是在平常時候,而非今天。
繞珍被拉停了伐履,卻依然拒絕回過頭來。
「社長,求求妳幫個忙吧!失去唯一的競爭對手,感覺是很孤獨的。」陽德湊近她耳邊勸哄。「好啦,告訴陽哥哥,是誰欺負妳了?陽哥哥保證讓他瞭解身為沙包的感覺是如何的刻骨銘心。」
她依然垂低了面容,不答話。
「是不是送妳『夢幻仙子』的傢伙皮在癢了?」他繼續追問。
舉凡社員一踏入海鳥社的門檻,只有自家人擁有欺負和佔便宜的特權,美其名可稱為「社員專屬福利」。至於其它人枉動同伴一根寒毛的,海鳥社的笑面白無常--區區陽德助教是也--往往會賞賜他們趴在路面、研究柏油路紋理的機會。
在青彤大學校園內,這是眾人皆知的自然法則。即使大伙沒將他柔道三段、跆拳道黑帶的標悍身手,以及超級護短的天性放進綠豆眼裡,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與全校三分之二女學生和教職員作對的後果,也會教人半夜作夢都硬生生嚇醒。
「或是肯德基又打電話恐嚇妳了?」敢情他連校長也不放在眼裡。
就是這種感覺!她想。
袁克殊也老愛以相同的低沉音量安撫她,然而兩者所產生的感覺卻截然殊異。
陽德讓她感覺到小哥哥般的親切寵溺,無論平時他有多麼喜愛與她針鋒相向。
而袁克殊呢?他善於製造保護性的、深疼入心坎裡的意象,彷彿全世界他只在乎她一個人,只關心她的嗔喜,害她……害她……給它不小心好像有一點點那麼幾乎就要愛上他的感受。
騙子!
袁克殊對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否則何必連基本的職業都隱瞞她?
「夢幻仙子」或「海鳥社CASE」,與整樁冤吵事件無關。她只是無法忍受自己被他蒙騙。
同樣的烏龍氣由陽德或其它人製造出來,她頂多扁他們一頓,並不打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