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他開始為自己以外的人物添購衣衫,開始想法子餵飽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張嘴,開始擔心同伴走出這道門檻之後是不是找得到路回來。
他突然學會了擔心,學會了聊天、打屁、閒磕牙,在他生命中突然多出一個以往無緣接觸過的東西──叫作「責任」。
但是顯而易見的,他失職了。所以今天他才會坐在床沿打量昏睡了好幾個時辰的南宮守靜,任由歉疚感蝕損他的良心。
「唔……」微弱的囈吟聲洩出守靜的牙關。她的胸口重重起伏幾下,扇形的長睫毛才徐緩地撐開一道細縫。
「綁匪,你還好吧?」檢查傷患要緊,他暫時驅開盤桓在心頭的虧欠和不安。
「瘋……瘋子虛?」她虛弱地開口,素來紅艷的櫻唇宛如褪了色的殘花。
「我在這裡。你想不想喝點薄粥?」修長有力的指節輕觸著她的臉頰。
「我……知道你在這裡……我只是肩膀中了暗算,眼睛又沒瞎。」她沒好氣地搶白他。「問題是,你在我旁邊做什麼?」
「否則我應該上哪兒去?」她只是中了毒鏢,又不是染上傳染病,難不成他還得躲到三千里外以策安全。
「你真是無孔不入……如果我踏上黃泉路也躲不開你的醜臉,當初……當初又何必白死這一遭?」守靜才剛恢復神智,連呼吸都還沒順過來就想找他抬槓。
封致虛登時氣結。
他早該明白她的能耐的。這丫頭有本事在最短的時間內,讓人開始懷疑救活她的必要性。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你那口生氣還吊在鼻子裡。昨天閻羅王跑上凡間來找我聊天,只要我可以把你留在陽世,讓黃泉多享受、保持一陣子安安靜靜的假期,他樂意增添我的陽壽十年以資報答。」大家來比毒好了,他就不信自己毒不贏她。
「人家剛醒過來,你就想在嘴巴上佔我便宜。」她瞪直了柳眉。
這下打人的反而先喊痛。
「『人家』是誰?」
「『人家』是我。」
他歎口氣,幾乎低不可聞地咕儂:「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偏偏喜歡說『人家』。」
婦道人家的用詞總是愛好多拐一個彎。
「怎麼樣?不行呀?」南宮大姑娘被惹毛了。一刻鐘之前還病厭厭的,然而只要一掌握到與他對沖的機會,她出竅的元神就會頃刻間回籠。
「好好好,不扯了,喝藥吧!」瞧她上氣喘了一半,下氣的影子還不曉得上哪兒去找的虛弱模樣,吵贏了她也勝之不武。
「不要。」她全神貫注地盯住端在他手中的湯碗,眼波幾乎是充滿敵意的。
他愣了一下。「為什麼?」
「藥很苦。」縮縮縮,她的胴軀自動往床鋪內瑟縮半尺。
這算什麼跟什麼?她以為保持這種距離他就抓不到她嗎?
「所以才叫『良藥苦口』,過來。」他勉強按捺下滿腔的火氣。
「放著吧!我有空就喝。」語氣相當敷衍,彷彿她此刻正在從事某種曠古絕今的大事業似的。
有人的脾性即將升騰至沸點,而受難者顯然完全沒有意識到火山噴煙的前兆。
「要不然我吩咐跑堂去買幾包甘草粉回來讓你下藥,總行了吧?」他再次說服自己吞下冒到喉嚨的火山岩漿。
「我從小到大都不喝藥的。」她儼然打定了主意和他唱反調。
孰可忍,孰不可忍!沸騰的熱氣炸開了。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生病服藥、看大夫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和我討價還價什麼?受傷的人是我還是你?我為了你好才強迫你吃藥耶!不然你以為閣下喝完這碗藥汁我可以倒賺十兩銀子嗎?你搞不清楚狀況呀?」
她索性翻個身,看也不看他的藥碗一眼。
他氣得渾身發抖。南宮丫頭到底有什麼毛病?昏迷的時候柔弱得像只小家貓,毫無血色的臉頰清淨而惹人心憐,幾乎騙人相倍她是沒有脾氣和爪子的,結果眼睫毛一撐開來,彆扭又霸道的本性就展露無遺。
「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囂張什麼?」較量結果揭曉,封大鏢頭徹底敗給親愛的小綁匪。
「姑娘家難免使小性子的。」嬌脆如銀鈴的笑音飄入糊門紙,蕩人聽者的耳裡宛如軟柔如綿的春風。渾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喜歡人家說些溫言軟語哄她吃藥,偏偏大笨牛不解風情,嘴巴裡儘是吐出硬邦邦的炸藥。」
是她!
風騷老闆娘!
房內的兩個人同時發怔。怎麼會如此湊巧?她也到洛陽來,而且投宿在同一間酒館。
守靜率先反應過來,直覺推開被子試圖搶出庭廊外。
「喂!幹什麼?你的傷還沒痊癒。」一記鐵沙掌將她按回床鋪。
「你眼巴巴地跟蹤我們做什麼?」她又氣又惱。婦道人家居然大老遠地跟在人後頭,也不怕其他人說閒話,真是不害臊。
「誰跟著你們了?我未嫁之前本來就是洛陽人氏,金泉鎮被兩位攪和得不適合久居了,所以我只好回城投靠娘家。會賓樓屬於我娘家的產業之一,沒想到一踏上二樓門檻就聽見封公子的聲音,簡直無巧不成書哪!」宋夫人巧笑倩兮地跨入廂房門檻,衣裾刮起醉人的香風,彎身施了一個柔如楊柳的淺禮。「封公子萬福。」
「宋夫人多禮了。」封致虛還她一揖。
「有什麼好『多禮』的?黃鼠狼給雞拜年。」她打從牙根裡澀出酸水來搶白。
矯揉、做作、虛偽、狐媚子、風流寡婦……所有侮蔑的言詞掙扎著從她的唇齒間擠出。
「守靜!」他相交起兩道濃黑的肅殺眉。沒規矩!好歹宋夫人於他們有小小的恩惠,他真搞不懂她為何每次和人家講話總是夾槍帶棍的。
其實連守靜自己也不明白。她僅僅曉得自己看不慣「宋大娘」蓄意流露出來的嬌柔和惹人憐愛,儼然視天下男人為手中的獵物。她尤其厭憎「宋大娘」打量瘋子虛的眼光,秋波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好奇,彷彿隨時打算伸出纖纖魔爪「玷污」他的「清白」。
總而言之,她就是不高興其他女人以感興趣的眼光勾引瘋子虛,更憎惡他以同樣直勾勾的瞳眸傳達「我很好上,你要不要試試看」的訊息。
「哎呀!守靜姑娘受傷了?」宋夫人翩然停落到她床前。
「沒什麼,昨天閒來無事,拿根金錢鏢試試自己金鐘罩的功夫練到幾成火候了,肩上的傷口是我故意刺出來的。」她故作無事狀。
嘿!有人很不怕死地當著她的面哼笑出聲。
瘋子虛,如果你敢拆我台,當心我要你好看!她以狠利的眼神警告。
宋大人端起藥碗湊到鼻端前。「哦?想不到守靜姑娘苦心練功,不遺餘力,連用來試驗的暗器也餵上毒藥了。」
拆穿了吧?不會說謊就不要說,編出那種騙小孩的藉口想唬誰呀?封致虛暗笑。
「要你管!」惱羞成怒的赧顏飛上守靜的俏頰。她夾手奪過眼中釘持住的湯碗,頸背上的寒毛一根根怒張起來。「這是我的藥汁,請閣下的玉手不要亂碰,否則難保它不會從良藥變毒藥。還有,請別稱呼我的閨名,我的朋友通常喚我『靜兒』,不過你可以叫我『南宮姑娘』。」
「南宮守靜!」他輕喝,替她的無禮感到狼狽。
「沒關係。」宋夫人依然維持翩翩的風度。「南宮姑娘,我這兒有一顆『天龍九參丸』,對於祛毒療傷具有神良的功效──」
「不用了!我喝下這帖藥方就成,不用再服其他靈丹。」守靜用不著等她說完,捧起瓷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光。
哇!苦死人啦!嗆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但她寧可嗆死,也不願承風騷老闆娘的人情。
封致虛實在敗給她,虧他撇下身段來輕聲輕氣地哄她,她不給面子也就罷了,居然旁人小小激將一下她就上當了。
「你,真是……算了,躺下來睡一覺吧!我送宋夫人回房去,懶得理你。」
懶得理她?他寧可抽出時間陪風騷小蕩婦在自家的產業上閒晃,卻懶得留下來理她?好!瘋子虛,咱們的梁子結定了!
※ ※ ※
「唉唉唉!有人要遭殃了。」一步出門外,宋夫人輕輕晃著螓首歎氣。
「誰?可需要在下相助犬馬之勞?」衝著宋夫人有恩於他的份上,他無法對她的難關視若無睹。
「大概需要吧!」眼波流媚的秋光瞅睨著他。「除了你自己,誰也幫不了你。」
啊?敢情遭殃的人是他。
可是他為何沒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呢?
「請問夫人是否接獲了道上兄弟的傳聞?」八成他的對頭不甘願,打算踢館了。
「你是真的不懂,抑或裝傻?」說了半天,這位聰明一世、卻糊塗很多時的男子漢竟把焦點放在「外患」身上,也不搞清楚他的「內憂」才是最緊急的。
「我?」他茫然。
「唉!」宋夫人繼續替他哀聲歎氣。「你等著吧!那個小姑娘就要給你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