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會議廳內,神情緊繃的不只她一個人,隨行的企畫經理和行銷公關經理眉囚鎖,還對昨天的不歡而散印象深刻。
「池小姐,老闆交待這合約一定要談成。佣金方面,彼我兩方在昨天已經達到共識,比較困難的是後續的宣傳活動。待會兒對方的姿態若仍是擺得比天還高,妳也別放在心上,就當是被啄木鳥啄了一口,能把合約談下來最重要。」公關經理怕她稍後受了氣,先湊近耳旁來面授機宜一番。
「我知道。」她以安撫的語調回復他。
「今天裴海應該不會來。倘若真的來了,妳別理他就好,會叫的狗不咬人。」企畫經理也加進來咬耳朵。
那你就錯了。裴海偏偏會叫也會咬人,咬起來還痛徹心肺。
「放心,他不敢罵我。」她淡淡的說。哪來這麼大狗膽!
門被輕扣了幾下,對方的經紀代表姍姍踏進來。一女一男,女的是媞娜,男的是他們公司的助理,沒有裴海。池淨的心稍微平穩了一點。
檜木會議桌旁,兩方人馬各自盤據了長桌的兩側。她坐在面對門口那側的最右首,兩位經理坐在她旁邊,媞娜則坐在對面中間,位於她的斜對方。兩派人馬很有幾分隔岸對壘的味道。明明是合作,怎麼會弄得如此草木皆兵?她心裡忍不住好笑。等所有人坐定後,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兩方介紹。「池小姐,這位是裴先生的經紀人,媞娜.文地格小姐;艾地格小姐,這位是池淨小姐,今天我們老闆不克出席,由她全權代表。」
「請叫我媞娜。」媞娜主動向她伸出手。
池淨和她對上了視線,娥眉幾不可見的蹙了起來。她們兩個長得好像!
她們的酷似,在於氣質和外形打扮上,並非五官相像。東方人和西方人的輪廓極難碰上相肖的。
池淨記得雜誌上照片的媞娜是一位金髮美女,坐在眼前的年輕女人卻將金絲渲染成深褐,已近乎黑色。她的秀髮以平板燙拉直,披散在肩後,年輕嬌艷的面容只薄上了一點粉底和口紅。
這種清爽素雅感覺……她恍如看著一個年輕五歲的池淨。
反倒是她自己,今天特地把秀髮綰成了髻,再戴上一副平光眼鏡以增加權威感,整個人看起來冷淡而嚴肅,不若平時的柔善可親。
「首先,我想為昨天的事向三位致歉。」媞娜的態度比昨天友善很多。「裴先生臨時有事來飯店找我,卻不知道我們正在開會。各位也明白藝術家很少有耐性好的,所以才會弄得大家如此尷尬。」
接收到媞娜的開場白後,她連忙攏起散亂的思緒,專心於公事上。
「別客氣,兩方能達到最後的共識比較重要,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她率先翻開合約的第一頁。「在佣金抽成方面,昨天已經談出一個令彼此都很滿意的結果,我想今天就直接商討下一個項目。」
叩叩。輕而徐緩的敲叩聲中斷了兩方人馬的對談。
所有人直覺抬起頭,望向敞開的門口。裴海懶洋洋的倚著門框,白色長襯衫從兩邊袖口捲起至手肘,緊身藍色牛仔褲襯出一雙碩長的腿,閒適中散出尊貴和優雅。他仍是一個這樣好看的男人!池淨怔忡想著。
他把頭髮剪短了。原本及肩的長髮,現下變成近乎平頭式的短髮,更加重了雄性的剛猛有力。
三年的鴻溝彷彿消逝,生命軌這一下子又拉回原點。她怔忡和他對視,那副深不可見底的眸光也牢牢攫住她,在她臉上、身上搜尋時光的痕跡。
「海,你怎麼又來了?」媞娜連忙放下手邊的所有資料,花蝶蝴似的翩迎上去。兩分鐘前的專業冷靜,在見到他之後,全轉為熱戀中女子的嬌美。
海?當年連她都沒有稱呼他「海」呢!池淨從魔咒中掙脫出來,立刻強迫自己回開目光。
「我昨天不慎中斷了你們的會議,心裡好生愧疚,今天特地過來看看。」裴海拉開長腿,嗓音帶著幾乎難以辨別的笑意。
池淨忍不住又瞄他一眼,赫然發現他就坐在自己正對面。她連忙又低下頭。檯面下,企畫部經理偷偷踢她的足踝,示意她從現在開始加強警戒,進入備戰狀態。「呵,難得你肯出席這種會議,平時是求你都求不來的呢!」媞娜也坐回他的身邊,俏臉正笑得嬌甜燦爛。「各位,我為剛剛的中斷致歉,讓我們回到正題吧!」「談完了金額,我們希望能進一步確定行銷公關的事宜。」池淨以著極度公事化的語氣開口,視線完全不瞟向正對面。「展示會就在兩個月後了。下星期開始,我們打算全面在媒體上發送廣告,屆時希望裴先生能配合參加一些廣播節目的訪談,以及電視節目的通告。」
「很抱歉。關於宣傳事宜,我們昨天已經解說得很清楚了。」媞娜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公事化的微笑。「裴先生素來不喜歡公開露面,連敝公司的經紀合約上都言明不能強制他亮相。況且裴海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大師,名號已經夠響亮,我們相信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也不適合再出面做宣傳了。」
「話雖如此,台灣的藝術生態與國外不同,民眾普遍對藝文性的活動較為冷感。多數人是抱持著看明星的心態來看裴海,『裴海的作品』反而擺在其次。這個無奈的現象讓身為台灣人的我很難以啟齒,但它終究是事實。所以我們需要裴先生的大力配合,才能順利把這次巡展辦得有聲有色。」池淨很有耐心的解釋。
「好。」低沉的聲音發自於她的正前方。
正欲開口回辯的媞娜怔了一怔。「什麼?」
「好,我配合,還有呢?」裴海定定望住身前的人兒。
池淨被他盯睨的部分彷彿有兩道隱形的火在焚燒。
「另外,開幕首日一定會舉行開幕酒會,我們希望裴先生當天能出席,並發表一篇簡短的演講。」她頭也不抬,繼續往下念。
媞娜面露難色。「池小姐,真的不是我有意刁難,但裴先生……」
「好,我去。還有呢?」裴海又忽然插口。
媞娜的秀眉擰了一下。許是因為有些下不了台,當然,更或許是因為裴海的眼光從頭到尾盯在池淨身上,移也不移分毫。
池淨仍然固執的把注意力定在媞娜身上。「另外就是海報的問題。我們希望能安排裴先生進攝影棚,拍攝海報專用的宣傳照。」
「我們總公司備有完整的檔案照片,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會請他們把印相簿寄過來,讓您們挑選。」比起方才努力幫心上人爭取的態度,這回,媞娜的口氣比較淡了。「媞娜,我希望您能瞭解,敝公司希望拍攝的是具有台灣本土風味的宣傳照。」她柔和但堅定的強調。注重個人權益以及合約精神固然是好事,但這些美國人也未免官僚得離了譜。
媞娜精緻的細眉皺了起。「很抱歉,我們……」
「好,我拍。」裴海兩手盤在胸口閒閒坐著,身形顯得魁偉而巨大。「還有呢?」「海!」媞娜終於瞪住他。
連企畫和公關兩位經理都下巴垂下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昨天還暴躁得像只熊的裴大師嗎?他們的視線來來回回的,不斷游移在氣氛詭異的兩人之間。池淨,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因為她窘斃了!
他一定要做得這麼明顯嗎?她只要想到事後得應付兩位主管的垂詢,以及可能傳回公司的流言,她就一個頭兩個大。
「大致就是這樣。我們今天回去把合約打好,明後天就可以安排簽約。」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她回了話。
結果贏得裴海一個老大不高興的斜睨。
此處非久留之地!池淨當機立斷,即刻拿起鉛筆把條文的增刪部分修改好。然後,她頓了一頓,不大情願的把草約推往裴海的方向。
「裴先生,這是今天的討論結果,請您過目,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她的視線最高只觸及他的頸部下方,接著便游移開來。
裴海聳了聳肩,探手將文件挪到桌面前。修長有力的手指不期然間觸上了她的指尖。池淨彷彿被火燒灼一般,火速縮彈回來。
其它人都被她劇烈的動作嚇一跳。她尷尬的握緊雙手,醉人的粉暈色染紅了雙耳。裴海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低頭開始翻閱起來。
「筆。」他忽然頭也不抬的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直覺把手上的鉛筆替過去。
裴海接過來,咻咻刷刷的畫掉幾行宇,又添上幾個字。再翻頁,足足看了十分鐘,終於點點頭,把草約推回她桌前。
「沒什麼問題了。」他靠回椅背上,一副肩膀寬得不可思議。「筆還妳,謝謝。」鉛筆遞在半空中,池淨瞪著筆桿半晌。那只筆是她握熱了的,現在上頭卻有他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