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他厭煩的靠回椅背裡。「頂多我以後不飆車,這總行了吧!」
「你明天去學校辦休學,下個學期乖乖給我滾到英國去唸書。學校沒申請好之前,你一步都不准踏出家門。」
砰!裴勁風甩上門離去。
阿海又聳了聳肩,沒差。透過單向玻璃望出去,牛仔的頭壓得低低的,辦案警員正在替他錄口供、按指印。其它幾名同伴也排排坐在長椅上,一臉沮喪。
媽的!真背!阿海扒過頭髮,嘰哩咕嚕的低咒起來。以前也不是沒進過警局,撞死人倒是生平頭一遭。他並不是不後悔,然而,事情發生了,他又能怎樣?反正老爸不會虧待死者家屬,到時候巧立幾個名目,送對方一、兩千萬。憑那個老農夫的模樣,一輩子也賺不了這筆錢,所以他也算彌補了對方一點損失。
媽的!背!明天就把那台機車賣掉,省得留在眼前招晦氣。
「裴海,你可以走了。」一個一毛三的小警員推開門,面無表情的叫他。
「噢。」他欠了欠身,伸展一下長腿。罷罷罷!回家睡場大覺,醒來把這一切都忘掉。
側身經過一毛三的身旁時,隱隱聽見一聲不屑的輕哼。他知道這個一毛三在想什麼──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闖了禍不必負法律責任。
對,沒錯,就是這樣,不爽來咬我啊!他故意用挑釁的眼光望回去。
父親和財團律師站在門口招呼他,一行三人以少見的低姿態走向警局的後門。
驀然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前門衝進來,隨即爆出驚天動地的叫罵,吸引了三個人的注意,裴海稍微放慢腳步。
「哎啊!你夭壽哦!活活一個人就這樣被你輾過去,你將來死了會下十八層地獄啦!」一個模樣粗俗的中年村婦用力撲上前,痛打了牛仔好幾耳光,旁邊的警察連忙將她攔下來。
「妳就是死者的家屬?」剛剛招呼他的那個一毛三趕上去穩住局面。
「不是啦!阿池他哪有什麼家屬啊!我是他鄰居啦!他就只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兒,現在人死了,他女兒誰來養?」村婦滿口台灣國語,恨恨不息。「我先生現在去後面停機車,等一下就帶他女兒進來了啦!我先講好,我家裡小孩很多,我是沒辦法幫他養小孩的啦!我今天只是好心帶他女兒來認屍的啦!其它事情我管不起的啦!」
裴勁光一把揪住兒子的手臂,用力往外拖。「快走!你還在蘑菇什麼?」
「知道了。」阿海悻悻然的跟著父親走出門外。
現實的女人!如果知道那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即將有兩千萬收入,就不信她還會嚷嚷自己小孩太多,養不起另一個。
然後。
裴海撞上一雙眼睛。這不是實肉實牆的「撞」,而是一種直接鑽進體內最深處的衝擊。
他的步伐踉蹌了一下,腦中一片空白。
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他身旁經過,而那雙眼,就這樣毫無預警的撞進他心魂深處。
多年之後,他已不復記憶那個小女孩的五官臉孔,髮型式樣,甚至她的高矮胖瘦。
然而那雙懾人的大眼,如火神親自烙印一般,尖利的雋進他記憶深處,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空洞,沉靜,茫然。眸心裡一無所有,彷彿找不到這個世界之於它的任何意義。沒有傷悲,沒有痛苦,沒有靈魂。
也因此,顯出深沉無盡的悲愴。
直到和那雙眼遭逢的那一刻,他才倏忽明瞭自己做了什麼。
他殺了她的父親。
那雙眼睛的主人,從今而後,無依無靠了。
這是他第一次與池淨遭逢。而她那雙空洞深邃的大眼,纏綿在他睡夢裡,十數年……
第一章
夏未秋初,山野裡雖然畫滿了蒼翠綠意,池淨的心卻沉浸在鬱悶的深藍裡。
固執,沒有禮貌,缺乏時間觀念,而且脾氣爆躁。很多人類或許擁有以上個別的人格特質,然而將它們綜合起來,只可能同時出現在一種人身上──藝術家。
「唉……」池淨歎了口氣。
為了追一個簽名──只是一個簽名而已!──她已經圍著裴海轉了三個多星期。最惱人的是,經過三周的迴旋,她才發現自己還只是繞在圓周部分而已,從來不曾向圓心進發過。再這樣拖延下去,年底一眨眼就來臨了,「天池藝廊」也別想得到「裴海年度作品展」的展示權了。
「真麻煩。」池淨又歎了一口氣。她的情緒起伏向來平緩,老闆也就看準了這點,讓身為藝廊新生代幹部的她出面和難纏的裴海周旋。如今,連她都快吃不消裴先生的大牌架子,不難想像前人陣亡得如何慘烈。
裴海的宅邸及工作室位於北投後山,人煙稀少,最近的鄰居起碼在一公里以外。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這種近乎與世隔絕的孤然,以及滿山滿谷的蟲鳴盎綠,大概有助於他靈感的激發吧!
自從出租車放她下來之後,她便不斷聽到悶頓的金石敲擊聲從圍牆內響起,八成是裴海正在工房裡打造他的新作品。可以肯定的是,若他的工作形態傾向拿著鐵器敲敲打打,容易製造噪音,那麼居住在深山裡確實能給他更多隱私權。
和多數知名的新生代藝術一樣,「古刀劍藝術」的大家裴海,先在歐洲打下了江山,才回到國內接受藝術界的英雄式歡迎。
七年前,他以二十六歲之齡在法國初露頭角,驚人的才華立刻為歐洲藝術圈投下一顆炸彈。以往刀劍鑄造充其量只被視為「打鐵匠」的工作,由於他的出現,「古刀劍鑄造藝術」邁入全新的藝術殿堂,也因而躍上藝術流行的主流。
上個月,他突然對國際媒體宣佈,要回故鄉台灣落腳一段時間,台灣藝術圈霎時跟著震動起來;大家開始虎視眈眈的爭取他的展示合約。
叮咚──她按下裴宅的門鈴,不抱任何希望的等待。
當她按下門鈴的一剎那,敲擊聲停歇了。池淨暗暗祈禱上天賜給她福運,讓裴海親自來應門。
「您好,請問有事嗎?」上天沒有應允她的檮求,前來開門的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人。
「您好,我是天池藝廊的展示主任,請問裴先生在嗎?」她柔和有禮的回復。
「您事先預約了嗎?」管家模樣的老人快速掃瞄她一眼。
訪客很年輕,約莫二十五、六歲,直亮整齊的青絲垂在肩後,眉目仿如一尊秀氣的磁娃娃。她穿著中規中矩的淺藍外套,同色系短裙,白襯衫,大體而言是一位清靈素雅的小姐。
「是的。」池淨歎出今天的第二十三口氣。「但您既然會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裴先生完全忘了今天的會面。我有一份很重要的合約,不再能拖延了,今天一定要請裴先生簽名。」
如果裴海肯替自己在台灣安排一個代理人,一切都會簡單許多。
「原來如此……」老管家遲疑了片刻,回頭望望身後,再轉回來看看她。「您先請進,我去通報裴先生。他現在工作到一半,或許正在休息的空檔。」
「謝謝。」她禮貌的頷首,隨在老管家身後踏入裴宅的門檻內。
一進入大門,觸目所及就是大得不可思議的庭園。應該說裴海太懂得享受生活,或是太過率性。說他懂得享受生活,是因為在寸土寸金的北投山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將空間大幅浪費在庭院裡;說他率性,則是因為這一大片庭園空空如也,沒有人工化的假山流水、庭園造景,甚至未曾擺幾張做作的室外咖啡桌椅,就只有一片綠草地蔓延了近百坪。
圍牆與草地的連接處偶或萌生幾棵小樹,但池淨猜想這只是自然之母隨機讓樹木的種子播在此地,生根茁壯,和主人的園藝技巧一點關係也沒有。
賞覽完庭院,徒然加深了她對這位藝術家的不安。
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是很難搞定的!
由大門往內延伸的石板小徑,連接到主屋的門口。主屋是一棟西式建築,佔地也超過一百坪,側旁另外橫建出一翼空間,由外形評估大約有五十來坪。
「您先請坐,我去喚裴先生出來。」管家側了側身邀請她進門,而後逕自走向左方內側的一道走廊。
「謝謝。」池淨對著他的背影,勾開一抹拘禮的弧度。
雕花門在身後合上,她轉身面對著偌大的室內。
然後,震懾住。
好宏偉的景觀!挑高達七公尺的客廳,其中兩面牆架築了頂天立地的展示櫃,內側呈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刃作品,短兵器有刀、劍、弓;長兵器有矛、鎗、鋼鞭;重兵器有斧、銊、筆撾。其它牆面也間或懸掛著長短不一的劍器。
每件作品彷彿活了一般,充滿著耐人尋味的意緒。她原以為會在重重兵刃中看到殺氣,卻只見到無比繁複的感情。
最上層的戰斧古拙而沉重,雋雕著歲月的斑斑刮紋,猶如一位長年在戰場上衝殺的老兵,雖然驕傲鋒銳,卻掩不住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