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在他們兩父子之間,池淨的精神狀態更感疲憊。以往一直沉積的寂寞感、茫然感、窒息感,現在又添上新的無助感,她只想逃到不知名的深山野嶺裡,像小時候住在育幼院時一樣,把全世界封閉在外面。
儘管她已經盡量精細了,再如何謹慎的防護罩,也有露出破綻的一天。
「是的……是……我想應該沒什麼太重要的事情……好……改天再聯絡,再見。」池淨應付完了裴勁風的電話,放下話筒,歎了口氣。
頭好昏,身體好沉,心頭好重。釣克郡鄉間優美的景致,鮮香的空氣似乎對她的健康沒有幫助。她反而越來越委頓虛弱。
這種虛弱是心因性的,與病恙無關,她自己也明白。可明白歸明白,又無法做任何改變,只能隨著韶光流逝而沉寂。
她倚著客廳高窗,靜靜觀看小園內的景色後,還是決定回書房翻幾本中文書,打發時間。一進了書房,更大的「驚喜」等著她。
裴海凝立在書桌前,背著光,神情隱在蒙影裡。身旁分機話筒仍放在桌面上,尚未掛回去。「妳真的和他聯絡上了。」他的聲音很輕淡,毫無她預期中的火山爆發,池淨卻覺得全身發冷。
「你……你怎麼可以竊聽我的電話?」
「妳為什麼說謊?」裴海冷冷的回問。
她合上眼,額角一陣陣的抽疼。
「他是你的父親,無論你承認與否。」她睜開眼睛,心平氣和的望進他眼底。裴海直勾勾對住她的目光,沒有答話。
夫妻倆,一人站在書桌前,一人微靠著門框,互相對視著。彼此不相讓,也彼此不說話。
彷彿經過天長地久,裴海終於打破沉默。「去收拾東西。」
他繞出書桌後,大踏步走向書房門口。
「收拾東西做什麼?」池淨連忙讓開一步,以免被他來勢洶洶的步伐撞倒。「去巴黎。」語畢,他寬厚的背影也消失在房間裡。
巴黎?她近乎虛脫的扶靠著書房門,滿心茫然,耳中聽著他翻箱倒櫃的聲音。他們去巴黎做什麼?
答案是,去巴黎住。
還有米蘭。
還有伯恩。
還有布拉格。
還有盧森堡。
還有阿姆斯特丹。
接下來的半年,他幾乎帶她住遍了歐洲每一處居所,就是不回台灣。往往她前腳還沒坐熱,後腳又得準備遷往下一處新址。
這種遊牧民族式的生活,非但讓裴勁風再也追蹤不上他們,連她在台灣的親友也失去了聯絡。
生活就像走馬燈一樣,轉,轉,轉,轉……停不了,也無法停……
對新環境的難以適應、語言上的不能溝通、心理的茫然苦悶、腦中的無所適從,種種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幾乎衝倒了池淨的防護系統,她再也招架不住。
生命中少了他的軟語溫存,卻多了他狂風驟雨的索求。他比以往更常向她提出肉體的需索,彷彿漸行漸遠的心靈已脫去了韁,只好從軀殼方面補償。
他的求歡方式變了,變得更強烈激狂。當夜幕掩上,四下靜寂,他以著近乎絕望的方式,猛烈的要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兩人筋疲力盡為止。
於是,她的心靈被擰乾枯竭,她的軀體也消蝕殆盡……
「我想回台灣。」翌年四月,她終於精疲力盡。
「我目前不方便。」裴海淡淡拒絕。
「我自己回去。」她說。
裴海從雜誌後抬起頭,定定盯住她,目光幽遠而深不可測。
她蒼白的容顏帶著一絲淒艷的笑。「我們離婚吧!」
***兩人又回到英國,處理離婚的事宜。
手續辦妥的那一日,他遠揚而去,飛往下一個療傷止痛的落腳處。她待在倫敦旅館,等待回台的座位和班機。
這段令人稱羨的婚姻,只維持了十五個月。
為什麼呢?返台前一晚,她空茫的坐在房間裡,望著天空一行又一行的季雁。當年為了愛他,甘心情奔於千里。如今再回首,卻已是百年身。彷彿昨天還山盟海誓,片刻捨不得離分,如今便就雙頭雙行了。
仔細回思,他們的婚姻結得莫名其妙,離得也莫名其妙。他可以在第二次見面時愛上她,也可以在兩天之內放手讓她飛走。
直到此時此刻,池淨才領悟,她完全不瞭解這個曾被稱為「丈夫」的男人。當天夜裡,倫敦下了一夜的雨。
而,她沒有哭。腸枯思竭之後,體內已搾不出半滴半點的水澤。
池色淨天碧,水涼雨淒淒。天青水淨好景已過,如今淒雨瀟然,正是她人生寫照。當飛機朝天際而去,她疲憊的合上眼,睡掉整段旅程。即使身在高空中,倫敦的雨聲仍在她夢裡幽然飄蕩著。
從此而後,兩人山水天涯,不再牽絆,不涉情衷。
第八章
三年後。
「Miss池,後天要送廠的清樣已經拿回來了,妳要不要看一看?」美編部門的小沉拎著一紙牛皮紙袋,敲了敲她辦公室的門。
池淨頓時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連忙攏了攏一絲不苟的髻,藉由這個簡單的動作掩飾方纔的失神。
接過廣告清樣,她仔細檢視了一遍,輕點螓首。「應該沒其它問題,上次的幾個錯字也都校正了。你們能夠盡早送廠印刷,就盡量提早,下周就得先把第一批海報送到各大連鎖書局。」
「OK。」小沉的姆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大大的圓。「Miss池,妳很適合穿米白色,今天看起來好漂亮。」
「謝謝。」池淨溫柔的笑了笑。
她今天穿著米白色的軟絲長褲,搭配同色系絲質上衣,整個人看起來飄逸而靈氣。腦後青絲雖然紮成一絲不苟的髻,薄薄的劉海卻讓老氣髮型平添了幾許年輕的感覺。她白皙的嬌容上除了口紅,不施其它妝彩,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麗淡雅。
「經典藝術經紀公司」裡,有大半的員工習慣稱呼她「Miss池」,因為譯音聽起來肖似「秘書處」。她身為老闆的執行秘書,「秘書處」的稱呼倒也名實相符。「池姊,晚上我們要替美芳慶生,妳要不要一起來?」坐在她門外的工讀生小妹跟著探進頭來。
「對啊!一起來嘛!」小沉也熱心的邀約。
「謝謝,可是我今晚還有事,不去了。」她很委婉的回絕掉。
「池姊,我們每次找妳去吃飯,妳都推說有事。」彩雯不依的撒起賴來。「對不起,我家裡真的有事。」她無奈的攤了攤手。可想而知,晚上赴會的一定都是那票年輕愛玩的同事,她鐵定是話不投機的。
彩雯還想再接再厲說服她,她生怕招架不住,連忙指了指桌上的幾份文件。「我手邊還有一堆文書工作要處理,不能陪你們聊了。」
「好──吧──」彩雯的聲音拉得長長的。晚上又少了一個可以拗請客的人了,真悶!
好不容易送走了兩位小朋友,池淨吁了口氣,靠回椅背裡。
其實稱他們小朋友有些不太公平,小沉今年也有二十八了,小她兩歲而已。然而,她就是感覺自己比他們滄桑很多,彷彿是上一輩的人。
很難相信,歸返台灣已經三年了。猶記得當時一身病苦的她站在家門前,著實嚇駭了親朋好友們。大家只知道她和裴海離婚了,細節她不願談,別人也不好問,懸案就此擱了下來。
彷彿那一年半的婚姻從未存在過。
經過四個多月的心靈療養期,她強迫自己必須振作起來。簡明麗一直鼓勵她回到天池藝廊,然而,舊有的工作崗位上餘存了太多的回憶,她暫時承擔不起。於是,在得到學姊的諒解、並婉拒了她的邀約後,池淨選擇一間新成立的藝術經紀公司落腳,擔任起老闆的執行秘書一職。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她不輕談感情,不接受追求,只專心投注於工作上,下了班準時回家,過著猶如工務員的規律生活。
這段期間,裴勁風曾試著聯繫她,卻被她一一回絕。當年為了顧全他們的父子情,她生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她已不再是裴家的媳婦,對他也算仁至義盡。
試了幾次不得要領之後,裴勁風終於放棄了,此後再也不曾打擾過她的生活。和裴海在英國一別,倏忽已三載了。
兩人雖然再不相逢,她仍聽得到他的相關動向,有時從報紙,有時從雜誌,有時從同行之間的口耳相傳。後來彩雯進入經典工讀,首席偶像就是──「那個在全界都好有名、又帥又有才華、又賺好多錢、東方人之光的超級大帥哥」裴海。於是,她就更能聽到關於裴海的點點滴滴。
正經的消息有他在何年何月,於某處某地舉辦了某某主題的個展;或某某國的某某大學頒給他某某成就獎。
倘若三年前裴海的聲望稱之為「如日中天」,那麼三年後的他已成為一則傳奇。他強烈的個人魅力,以及作品顯透的光華,在在奠定了他的大師級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