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心情如何再決定要不要分你幾日。」報應!她輕蔑地瞄叛徒一眼,逕自打開便當盒蓋,開始啃著香噴噴的炸排骨。「裡肌肉,你究竟回台灣做什麼?」
她不相信他只是單純地回來度假,論起休閒娛樂,全世界有超過兩千處勝地比台灣舒適百倍。
瑞克低頭,一聲不吭地吃著悶飯,彷彿在考慮怎樣的答案才能表示他的真心。
「尋根。」他終於開口。
「尋根!」芳菲忍俊不禁差點被滿口的青江菜嗆壞了喉嚨。「別開玩笑了,你的根源來自美國,也歸於那塊大陸,即使真要尋根也該往老家的地窖裡挖掘呀!」
尋根?虧他想得出來。
「你不會懂的。」瑞克搖首,英挺的臉孔刻劃著罕見的嚴肅正經。「你從小生長在同一處土地,體內流動著同一系血脈,口中說著同一種語言,你不會瞭解半途被人連根拔起,移種在陌生土壤的孤獨感。」
芳菲頭一遭見到瑞克卸下嬉笑怒罵的面具,以毫不矯飾的口吻與她交談。坦白說,這種感覺挺不錯的,彷彿自己在他眼中終於升格為平等的個體。
「可是,我覺得你適應得很好呀!很多人甚至無法達到你成就的十分之一。」
她的口氣也平和下來。
其實瑞克說得有道理,比起自小出生在異國的華裔子女,他的情況確實辛苦多了,光就語言、生活習慣這兩項,他使必須多化一倍以上的時間來適應全然陌生的環境。更甭提初出國門的頭幾年,他可能交不到多少朋友,而父系的親友又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當她拚命憎恨他的同時,他正在努力和生活搏鬥……思及此,她開始感到百分之一的慚愧。
「有的時候我會產生角色混淆,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美國人或者中國人。我的護照、外型、血源告訴我:『瑞克·吉爾柏,你是個如假包換的美國佬。』但我的生活習慣、喜好、以及人生觀卻給我另一個相異的答案。『余瑞克,你是個純正的中國人,只是不小心誤裝在金髮白膚的包裝裡。』」他垂下頭,無奈地戳弄著少了一角的排骨。
「我想……你面臨的心理衝突可能亦是其他移民者共有的體驗吧!」起碼這傢伙不忘本,還懂得記取培育他十九年的東方土地,從前她一竿子打翻他的優點,似乎有點矯枉過正了。
芳菲愧疚心升高到百分之五十。
「我和媽咪定居美國已經七年了,仍然無法忘懷太平洋上的這顆小蕃薯。只要找腦筋一靜下來,舊日的情景、兒時的同伴,還有你都會一一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忽然發現,生命中曾經收受過、最真誠友善的感情全被我留置在台灣,無法打包帶走,尤其經歷過電影圈的現實生態,更讓我懷念你們的純良。」他無力地笑了笑。
瑞克必然會加倍想念她,芳菲倒不意外聽見這一點,因為全世界只怕再也找不出像她如此好欺負的軟腳蝦。
然而,他也才二十六歲而已,對於爾虞我詐的娛樂圈當然會產生水土不服的現象。比起勞勃瑞福、傑克尼可遜那些老滑頭,他充其量算個生嫩的心蘿蔔頭,當大夥兒齊聲為他喝采峙,或許他正躲在暗處歎息。天下影迷們只見光鮮霓裳,哪聞暗夜悲鳴?
她的同情心高漲到百分之八十。
「……別想太多,反正你已經回到台灣,應該開心一點嘛!」她調調地慰問。多年死仇忽然轉變成談心的朋友,芳菲一時之間不太習慣,連安慰詞也說得蹩手蹩腳。
「回到台灣又如何?「舊人」並不歡迎我。」他既難受又難堪。
「不是的!」芳菲連忙為自己辯駁。「誰教你少年時期對我惡聲惡氣,所以找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童年階段也怪不得嘛……其實我平常待人一向很友善的,親朋好友都知道,不信的話你去問我同學。今天這一席話幫助我瞭解不少你的苦楚,說真的,只要你保證痛改前非──我是說,別再重複你少年時犯下的惡行,我也承諾以最公平的態度回報你,我們可以盡棄前嫌,重新發展出和平友愛的朋友關係」
「菲菲。」瑞克平靜地阻斷她的長篇大論。「什麼?」她的高論發表得正起興。「你今年幾歲?」他天外飛來一個疑問。「快滿二十了。」幹嘛?「為何一個雙十年華的大女生仍然如此好騙呢?」
「啊?」她尚未搞懂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地開導她,眼光爍亮得可疑。「為何你永遠學不乖,旁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即使面對宿敵也一樣?」「……」芳菲不搭腔:心裡有點明白了。
「你真的相信那堆尋根的廢話?」
「你曉不曉得,我……我必須多麼努力……」他的嘴角開始發抖。「才能,才能克制自己把笑聲……嚥回去……哇哈哈哈」
肆無忌憚的轟笑聲全面潰堤。
這丫頭簡直生嫩又好吃,委實是二十一世紀的大奇跡!
哈哈哈!
「裡肌肉!」她一掌拍在石桌上。「你欺人太甚。」
而她居然會對這種痞子濫用同情心,簡直豬油蒙了心、眼睛被蛤仔肉糊到。
「我──我沒有辦法──你那副天真蠢相──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哈罪魁禍首猶自恬不知恥地辱笑。
「你……你……」她氣得渾身發抖。「我再也不要和你說話了!」
俏影飛快轉離私密的小涼亭。
只要再和他交談一句,她甘願被天打雷霹,從此消失於人間!
「嘿,菲菲,等一下,肚量不要這麼小嘛!」瑞克涎著臉皮扯住她。「我只不過和你開個小玩笑。」
「汪!汪汪!」阿浩咬著豬骨頭追上來。苦命喲!連一頓飯也不能好好吃完。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芳菲用力甩開肘彎的蒼蠅手。「你從小就喜歡把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成年之後仍然狗改不了吃屎!」
「嗚汪!」阿浩抗議。它從不喜歡吃屎。
「我哪有。」瑞克索性奔到她面前,倒退著走路。「應該說是你太缺乏幽默感了,一點點小事就能記恨個七、八年。」
「小事?你居然稱那些劣行為小事?」摧毀她童年的噩夢淪到他口中卻以「小事」兩字做總結,她無法相信!「你很清楚自己的能耐,瑞克·吉爾柏啥事都做得出來,獨獨不做小事!」
「謝謝。」他彎身一鞠躬。
豬!她險險被這傢伙氣暈過去。
「離我還一點!」
「哇,是Ricky耶!」遠遠的,兩位眼尖的女學生瞄他們的爭執,立刻辨識出男方的身份。「Ricky!」
「什麼?Ricky在哪裡?」驚喜的聲浪如潮流般,一陣陣湧向大後方。
芳菲的眼角偵查到一堆黑壓壓的人頭朝他們湧過來。
此刻她和裡肌肉已繞到荷花池的另一例,正對著圖書館大門溫書。畢的學子剛從圖書館步出來,準備尋覓一天之中的第二頓餐,天時、地利、人和口配得恰恰好。
看?騷動又發生了。
「你和我天生相剋,此乃命運注定不可違,我真是瘋了才會試圖與你交朋友。」她轉身離開暴亂現場。
「Ricky!」
可惜,徹退行動稍微慢了一步,人潮如狼似虎地沖刷過來,轉瞬間在她面前形成一睹人牆。
她發覺自己淪陷在相當尷尬的境地,前有十萬追兵埋伏,後有萬丈荷花淵,一不小心就會跌成落湯雞,或者殞落在鐵騎的踐踏下。
無所說,任何艱困都無法勸阻自己遠離魔王的決心。她努力排開身前的狂浪,用勁擠向圈書館的方向。
雙拳難敵四手,弱小的個橙戶壓根兒無法穿過這群瘋狂的影迷雄兵,順利抵達目的地。
阿浩呢?它應該出面救主才對。
「汪?」那只英勇的忠狗此主人滑溜多了,早八百年前已經遠離群眾,遙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繼續啃排骨。
看她回家不修理它才怪!
「菲菲。」瑞克身陷人群之中,企圖對她伸出援手。
芳菲寧可被擠成人乾,也不願承敵人的情。
既然直行不可為,繞過群眾總可以吧!她小心翼翼瞄準落腳處,在湖畔和人群外圍尋求立足點。
也好教裡肌肉明白,現實生活與動作片可有相當偉大的差距,柔弱女子毋須倚靠大男人,也能憑靠自己的棉力排除萬難,更何況這個「萬難」還是人男人聲名太盛引起的。
「喂,不要擠我!」一個大一女生突然受到推擠,踉搶地跌出人堆外。
「啊,等一下……」芳菲驚恐地發現她撞向自己的前進軌道。「別靠過來……我警告你……別接近我……啊!」
落水典禮開始。
嘩啦,重物落水的響音暫時停止了眾位影迷的推擠。
「誰呀?」
「體育館不是有游泳池嗎?要游泳的話,那裡的水比較乾淨。」
顯然,考得上大學,並非代表著學生的智商一定比常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