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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凌淑芬

  小節!他們倆的交情竟然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內進步到「小鄧」的階段:而他認識那痞子五、六年了,也不過混到「老鄧」程度。

  瑞克幾乎連鼻子也氣歪了。

  「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鄧冠旭邊喝酒還能邊吟詩,只是較音已經含糊不清。

  兩人苦灌了兩個時辰,既然老鄧喝得差不多,想必芳菲也不會規矩到哪裡去。他鐵青著面皮拉開小竹門。

  「還喝酒!你們曉不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們。」剛健正直、雄壯威武的喝罵衝口噴出來。

  撲鼻的清酒味道幾乎薰暈了他。天啊,酒鄉澤國!

  「裡肌肉,你來得正好。」芳菲興高采烈地招呼他。「我還剩半壺清酒,給你酒瓶陣擺成兩堆,一人一ㄊㄨ丫。

  瑞克打量鄧冠旭面前的十二支空瓷瓶,當場判決他喝夠本了,因為他已經開始胡言亂語,通紅著臉嘀嘀咕咕的,也不曉得在亂縐些什麼。

  至於芳菲……

  他端詳半分鐘,然後,再延長一倍的審視時間──看不出來。

  以她桌上的七罐清酒、與這丫頭的三口酒量瓶來判定,她早就醉翻了。可是,外表上看起來又不像。

  她清麗雅秀的臉蛋,不大紅。黑白分明的靈眸,不呆滯。巧笑倩兮的儀態,也很正常:

  就連發音都很字正腔圓。

  這可奇了,莫非大部分的清酒全讓老鄧一人干光了?

  與爛醉的酒客打交道,他自然有爛醉的方法:與清明的智者,他也有清醒的手段:但醒或醉無法分辨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就必須持保守的觀望態度。

  「你……喝醉了?」他腿著眼端凝可疑人物。「嗯……」芳菲足足思考了兩分鐘。「應該是吧!」

  很好,只有真正暈迷的醉潢才會堅持自己的清醒,可見她應該還有救藥。

  「走,咱們一起送老鄧回家。」他必須搶在情況惡化之前,解救兩人脫離沈淪的世界。

  「誰來付帳?」芳菲露出燦爛無比的甜笑。「我。」當然是他這個天殺的冤大頭。

  「No,no,no,你自己也窮巴巴的,怎麼好用你的錢呢?」她拚命搖頭。「……」瑞剋死瞪著她。「我窮?」「對呀!」芳菲好心地提醒他。「老鄧告訴我你在料理店打工,時新才四塊錢。」「懊!」瑞克靜下來。

  他在日本料理店打工、時新四塊錢美金已經是八百年前的舊事,甚至可以追溯到進入好萊塢之前。顯然兩名酒客的時間觀已經退化了數年。

  還巴望她清醒呢!瑞克嘲笑自己的無知。

  「沒關係,區區一點小錢我還負擔得起。」他謹慎地應答著。釀釀然的芳菲不曉得有沒有暴力傾向?「我順道也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她亮瑩瑩的瞳仁終於顯出一丁點疑惑。「呃……那這裡是什麼地方?」「你認為這裡是什麼地方?」瑞克反問。若非他已然太疲倦,他會發覺這個場面很有趣。

  「日本料理店?」芳菲試探性地回答。「對啦!」可見她只薄薄醉了三分。

  「可是,你老闆願意讓你提早下班嗎?」莫名其妙的疑問再度打出她的原形。上帝!瑞克抹了一把臉。

  「老闆大人已經准假了。」「既然如此……」芳菲淺笑著直起身,穩穩的,定定的,甚至不需要旁人支扶。「不好意思,害你破人扣薪水。不過四塊錢連買一句王子面也不夠,有扣沒扣都一樣。」

  那副模樣看起來真是該死的清醒,偏偏話語又該死的不合邏輯。

  接著,他面臨了一件難以解決的問題──如何以單一的注意力盯緊兩具醉倒的酒客。

  既然芳菲似乎沒有行動困難的煩惱,他彎身撬架起失去神魂的老鄧,招呼她離離開東洋味濃厚的料理店。

  金風吹拂玉靈,迎面而來的涼爽降低了空氣問的暑懊。

  他回眼探看醉美人的行蹤,瞧瞧她可有振奮一些。

  她有。

  「耶!好涼!」芳菲歡呼,然後一腳踩進路旁末蓋妥的臭水溝。「嘿!你在幹什麼?」

  他趕緊扔上腎上挾持的酒翁,回頭搭救她。「咦?」芳菲驚異地輕嚷。「我怎麼會站在水溝裡?」

  連她自己都非常疑惑。

  「難道還是我推你的不成?」瑞克沒啥好氣。前方,明明醉暈過去的老鄧還不甘示弱,猛然爆出兩句嘰哩咕嚕的吼叫──「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呀!」

  Shit!

  「你們到底為什麼臨時跑出來大醉一場?」他幣了一肚子怨氣。「為什麼喝酒?」芳菲的睛眸出奇的清明。「小鄧不是回答你了嗎?」「我怎麼沒聽到?」

  「因為「唯有飲者留其名」呀!」她以一副打量白癡的神色瞄他。他突然覺得想哭。這簡直是全台灣最妙的腦筋急轉彎題目──「你為什麼要喝酒?」「因為「唯有飲者留其名」!」

  什麼跟什麼嘛!文學底子稍差的人甚至聽不懂。

  「上來。」他試圖將美女從爛泥巴堆裡解救出來。「不要。」她嘟著拒絕合作的俏唇。

  「為什麼不要?」「腿好酸,走不動了。」她忽然滿懷期望地盯凝他,似乎期盼他提出某種解決方案。

  俊男回瞪著美女,揣測著她醉後的心意。

  一時之間,四下無聲。

  只差沒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半晌,俊男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舉白旗投降。

  他轉身蹲下來。「上馬。」

  一團軟馥馥的幽香襲上他背後的知覺系統。他承背著美女輕盈的重量,彷彿擔負著一袋羽毛。

  「呵──」美女在他身後扯開一串睡意盎然的呵欠。

  「困了?」他又好氣又好笑。

  芳菲小姐鬧了他大半天,現下終於找著舒適的地點趴下來睡覺。

  「回家……」她含糊呢喃著。「不要讓爸媽知道我喝酒……」

  瞌睡降臨之前,不忘要求他串供。

  仲夏夜之夢喚醒了她心靈深處的精靈,綿綿招引她入境共舞。

  暖媛洋洋的酒意浸淫著芳菲的嬌軀,再襯和街道上懶懶飄過來的薰涼──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正好眠……

  至於,裡肌肉如何赤手空拳照料兩名半昏的同僚:至於,回家之後將會承受到何等的責難:至於,如何說服爹娘和趙方祺讓她保住目前的打工,似乎都不是迫切的問題了。

  第七章

  過去十二天,芳菲陷入極度的掙扎和抗爭狀態。

  坦白說,她有點倦了,倦於和老爸、老媽奮戰,猶有甚者,抗斗對像包括趙方祺,她永恆的白馬護衛。

  辭掉工讀!不!離開是非圈!不!要求調轉到公司內部的行政部門!不!

  家人們用盡了權威式的遊說方法後,她依然固執得像頭頑牛,最後他們只好採取懷柔政策。

  你也快開學啦,要不要把握機會去夏威夷度個假!不,謝謝。南部的楊叔叔邀你和趙方祺去作客呢!不,謝謝,我冬天再去避寒。媽咪最近健康狀況欠佳,你可不可以專心留在家裡和媽咪作伴?媽咪,昨天聽你吼念爸爸不准半夜起來看鎖碼頻道的時候,我看你還挺中氣十足的嘛。

  總之,芳菲充分發揮了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

  弄到現在,全家與她陷入冷戰,企圖以家庭的和諧與否來動搖她的心志。

  「不公平。」她忍不住自憐。「做人要言而有信,我已經答應導演,誓死與他的工作小組共患難、同進退了。」

  「沒關係啦!過一陣子風頭稍稍平息下來,趙方祺他們就會軟化的。」瑞克安慰她。

  芳菲哀歎著。當初萬萬料想不到近二十年的死對頭居然會成為她唯一的盟友。

  「諾,購物單的下半截給你,你負責到對街的超市採買時鮮蔬菜。我去糕餅店挑月餅,三十分鐘後在原地碰面。」她慘絕人寰的境地不想也罷,乖乖完成一家少土趙方祺的囑托,如此或許能博得一丁點同情分數。

  中秋節即將來臨了。

  台灣的海島型氣候委實矛盾得可以,「中秋、中秋」,名稱上擺明了是秋大的正中日子,案歷上也打出鮮紅的標記數字,然而老天爺硬是不睬它三七二十一,依然縱容日頭灼燒著盛暑的氣溫。

  原本趁逢星期天休假,她打算足足補上一頓好眠,卻被小弟臨時抓來派公差,出門採購應節的糧品。

  想當然耳,無事忙的裡肌肉先生不可能任由她平靜安穩地單獨上街。

  「不行。」瑞克拚命搖頭。「人多手雜,你的荷包被小賊扒走了怎麼辦?我還是跟著你就好了。」

  其實他是擔心菲菲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又會發生某種不測。

  「扒走就扒走,那些小賊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年幼的孩兒,我與他無冤無仇的,何苦斷人家的生計?」她福至心靈,隨口衝他一句當初曾經發表過的歪理。

  瑞克當場啞口無言。

  趁著裡肌肉扯動腦中的電燈泡找話說之前,她迅速擺脫他寸步不離的監視,一溜煙鑽進路旁的蛋糕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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