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怦、怦怦、怦怦……
灰暗的自然光隱約秀出安繼方的身影,碩壯的大塊頭倏然讓室內面積縮小了一倍,浸透了的襯衫宛如第二層皮膚,將他結實的肌肉暴露得一覽無遺。
她自己呢?該不會也是女態畢露吧?娟麗秀淨的臉頰莫名其妙地燒紅起來。
「客房在走道餐廳那邊,你先進去把濕衣服褪下來,我待會兒拿一套子衿的衣物讓你替換。」先退場為妙,免得春光外洩。
鄭清寧連忙躲回自己閨房裡。
玲瓏的身影一閃進房內,立刻映入穿衣鏡的反射範圍。天啊!她真的濕透了,棉質上衣貼合在肌膚上,甚至胸衣的外型勾勒出來,下身的嗶磯長褲則濺滿泥土印子。
太好了,美絕人寰!世界小姐的最佳形象!簡直無顏以對江東父老。
算了,反正阿方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她沒必要因為自己在他面前展現了狼狽的形象而感覺心煩,真的沒必要!
她驅走心頭的郁卒,撿中一套休閒服換上,再離開臥房,走進子衿房裡挑出他大學時代的短袖球衣、短褲。運動服的彈性佳,阿方穿起來應該很合身。
客房就在子衿臥室隔壁,她站在門口,先深呼吸一口氣才舉手敲門。
叩叩!
大板門在她粉拳下開啟,鄭清寧差點一拳搥中他光裸的胸膛。
「阿方,我替你拿衣服──」輕喚聲嘎然而止。
菩薩保佑,她沒看錯吧?
確實沒有,他──他──他居然渾身光溜溜!
「啊!」她飛快把運動服扔到他胸前,轉身阻止自己淪為偷窺狂。「你……幹麼光著屁股四處跑?」
「原來妳也注意到我光著屁股,我還以為妳只看見胸口而已。」賊忒兮兮的熱氣呼向她的後頸。
「還……還不……快把衣服穿上!」靈活的舌頭此刻與電力一樣失去作用。
「緊張什麼?我身上的每一樣東西妳都看過了。」話鋒一轉,戲謔的言語突然低沉而纏綿,蘊涵著無限的誘惑性。
她的手心開始冒汗,體內深處,一個多年未曾有人碰觸過的私密角落突然炎燒著麻軟的異感。
鎮定!她命命自己,別讓「外人」看笑話。
「你趕快把衣服換上,我去泡杯熱茶去去寒。」鄭清寧渴盼著立刻從他眼前消失──或者,讓侵入者從她的眼前消失。
蓮足甫跨出一步,蠻橫的強臂立刻將她往後拉,而且用力過猛,害她整副後背盡皆貼近一面堅實硬結的內牆。
她嬌喘一聲,察覺自己全然無依的處境。偌大的洋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獨處
「寧寧,別再躲著我了。」沙啞的語音帶著懇哀。「幾十年來,妳幾乎讓我想瘋了腦袋。」
「不要……求求你……」她無助地低語,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求他什麼。
她的感官神經全部敏銳地集中於背部,體會著體膚再度與他產生親密接觸的感受──
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全然忘卻了這份安全、焚燒的異樣情懷。事隔三十年,為何再度相遇,氣味仍然如此熟悉
無論她如何向自己否認、謊騙,也隱瞞不了腦海深處對他的思念。
徒然自欺了三十年,卻在短短幾分鐘內揭開面紗──她永遠無法勉強自己恨他,即使他當年犀利而毫不容情的攻擊讓自己幾乎放棄活下去的意念。
天,她是個不貞的女子,這些年來,居然切切藏憶著丈夫以外的男子。
渾圓的珠淚沿著玉頰滑下來,滴落他環在腰間的臂膀。
鐵箍似的伽鎖緊了一緊,宛如被沸騰的熱泉燙傷。
「寧寧,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熱唇印上她的後頸,酸楚的告白一字一句傾訴進她的肌膚內,融入心坎裡。「當年我為了出國求學,錯失了第一次與妳結合的機會;好不容易挨到學成回國,妳卻已經嫁為人婦,我不得不眼睜睜放妳離去;而今,三十年了,整整過去三十年的歲月,我不想第三次失去妳……」
淚泉泛出的速度更加洶湧,她只能拚命搖頭,卻不敢說出聲,害怕自己會徹底失去自制能力,以及緊守的芳心……
「我愛妳,妳一直知道的,是不是?」安繼方急切地板過她的柔軀。「我從來不想蓄意傷害妳的,妳也明白,是不是?當年我誤以為妳背棄了我,所以才口不擇言,其實我心中的痛苦並不亞於妳,妳一定明白的,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更不敢迎視他渴切的眼神。
「怎麼會呢?妳怎麼會不知道?」他急了。「我們分手之後,我的心跟著死了,對世間萬事早已不再在乎。當時我腦中空茫茫的,隨隨便便娶了家裡替我安排的妻子,又隨隨便便找了個小公司棲身。若不是青青的出生讓我的精神稍微找到寄托,很可能不出幾年我就隨隨便便生重病了。我不敢奢望和妳重逢,卻又祈禱著老天能讓我偶爾在街角上瞄見妳的影子,即使一次也好,起碼讓我知曉妳仍然待在我左右……我那麼、那麼、那麼的愛妳,妳怎會不曉得?」
「不要再說了!」她低喊。
沾著淚水的唇絕望地封住他一切告白。
她不能聽他繼續傾吐下去。
她害怕自己會再度沉淪。而失心的代價太過銘心刻骨,她獨力承受了三十多年,臨近了年歲,好不容易尋覓到平靜的角落……她已經無負擔,無力下場參與這場必輸的遊戲……
窗外的猛烈風暴,侵擊著被世人沾污的世界,而窗外的綿綿情雨,卻渴望滋潤兩注沉縛而乾涸的心泉──
* * *
「嗨!」溫和的招呼聲飄入她的深眠。
鄭清寧張開眼睛,望進一雙久違的黑眸。黑眼的主人蹲跪在床畔,含笑著凝視她趴躺的睡姿。
「嗨,」她側著頭,應他一聲柔柔地迴響。「好久不見了,阿昆。」
闕駿昆經觸著她的臉頰,眼中迴盪著憐惜、思念、不捨、和太多大多莫以名之的感情。
「這些年來,辛苦妳了。」他呢喃道。
清寧忍住逐漸模糊的視線,不敢改變姿勢或發出太大的聲響,生怕驚走了他。
「會嗎?我不覺得苦。」她輕綻著含淚的微笑。
「妳一個單身女人要扶養子衿那麼大個兒的毛頭小子,怎會不辛苦?」他只能無奈她笑笑。「很多時候我好想幫忙,卻又使不上力,實在很抱歉。」
「別這麼說。」她按捺不住觸碰丈夫的念頭,伸出手,試探性地撫過他顏頰,確定他不會突然消失。「近幾年來,子衿對你我的照顧比我當年的付出更多。他是天下母親最願意擁有的兒子,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
「你們倆都讓我感到驕傲。」闕駿昆按住她的柔美,讓它緊貼住自己的面孔,似乎捨不得放開。
夫妻倆無言的對視著,對視著──明知剎那無法化為永恆,只能憑著無形無質的記憶力,在有限的年月中緊緊記住彼此的容顏。
「去吧!去做妳真正想做的事,受妳無緣愛過的人。」他終於開口,眸中的款款深情幾乎淹沒了她。
清寧的喉嚨發緊,隱約明白了。
「你還會不會回來看我?」濃濃的鼻音含糊了她的咬字。
「應該不會。」闕駿昆誠實地招認。「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再拖下去也沒意思。」
「我會永遠想念你,誰也抹拭不去。」她並非向他立誓,而是單純地陳述這個事實。
「我也是。」闕駿昆偏頭輕吻著她的掌心。「記住,一定要活得快樂。」
她含著酸澀的硬塊,勉強點了點頭。
再見──
兩人無聲道別。
闕駿昆起身走出門外,影蹤消失之前,再度回眸望她一眼。
記住,一定要活得快樂……空氣中恍如盈繞著他的囑咐。
我會。一定會……
清寧合上眼睛,不能忍受看見他從自己生命中消失的鏡頭。
存在於她和丈夫之間的,或許不是純然的愛情,卻包含著一路支持她走過來的生存意志。而今,緣已盡,情未了──
她又要再次孤獨了?
「寧寧,寧寧。」焦切的呼喚驚走她的悲淒。
清寧撐開眼臉,觸目所及是放晴的天候,和安繼方緊蹙的眉心。
「妳哭了!作噩夢了?」他關心地問。
光源透過落地窗,輕灑在他揪緊的臉容上,將一朵朵關懷、體惜徹底地坦現出來。
怎麼會孤獨呢?好歹身旁有他,不是嗎?
「不……」清甜的笑容緩緩開展,驅走眉宇間愁鬱的氣氛。「我作了一個很美麗的夢。」
安繼方受到她的笑容感染,五官頓時柔和了。
「那就好。」他殷懃地送上一個淺吻。「早安。」
神智雖然清醒,美麗的事,仍舊持續下去……
第九章
靜悄悄的……好像沒人在家。
闕子衿一路進入自宅客廳,輕輕按開電燈掣鈕。
昨天上午,「鮑威爾」出乎氣象局意料之外的轉變為中度颱風,大台北地區超過兩萬戶的民眾面臨斷電、停話的命運,害得他昨晚撥了一夜電話,依然聯絡不上母親。徒然擔心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