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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凌淑芬

  回答她的,是一貫的沉默,以及規律起伏的呼吸。

  「話雖如此,我倒很好奇青青肯不肯跟他同來,因為他們最近正在鬧意見。」鄭清寧有點心虛地偷瞄床中人的臉色。「我以前一直沒有介紹得很清楚。其實,子矜的女朋友青青是……是安繼方的女兒。」

  床中人一呼一吸的綿長氣息迴盪於室內。

  她就著床畔的籐編小椅坐了下來。「你一定還記得阿方吧?他就是當年那個指著你鼻子大罵奪人妻女、又氣得我差點跳樓的壞蛋……事隔三十年,他又出現了,真是陰魂不散。」

  「……」床中人仍然一片沉靜。

  鄭清寧偏頭打量病患。以往溫和煦暖的黑眸,如今長期掩蓋在微青的眼臉下,距離它上一回睜開的日子,已經十四年了。她的丈夫──闕駿昆,眼窩深陷,雙頰瘦槁地凹陷下去。由於仰賴維生機器輸送營養的緣故,他的體重僅能保持在合格公斤數,但若想培養出使軀魄豐潤結實的脂肪,則屬奢望。

  儘管如此,在闕駿昆身上找不著染患褥瘡或肌肉萎縮的現象,他受到良好照料是不爭的事實。

  鄭清寧撫著他缺乏反應的手掌,幽幽傾吐──

  「最近發生了好多事情。子衿和青青吵架了,也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和好;花店附近新開了兩家花藝館,搶走了不少老客戶;還有,阿方那個牛皮糖一天到晚纏著我,要我回到他身邊……」

  她煩躁得站起來踱步。「這怎麼可能嘛!我明明羅敷有夫,又不是單身女人,他卻總是不死心,每隔三分鐘就重複一次求和的要求,我給他吵得煩死了,差點就

  她驀然住口。她竟然在正牌丈夫面前,傾訴自己幾乎向第二個男人投降的事實,委實太不知羞了!

  「阿昆,你何時才肯醒過來呢?」她徒然發出頹喪而無助的哀告。「我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她好想念他!想念他的支持、他的鼓勵。

  當初若非闕駿昆不顧一切地扛下她的煩惱,她早就帶著腹中的小孩投河了。

  她顫巍巍吐出酸楚的寒氣,眼前望去,驀地發現世界染上霧濛濛的濕澤。

  是窗外下雨了,抑或,她的眼眸出汗?

  「為什麼?」她喃喃自問。「為什麼我失去孩子之後,必須再失去你?」

  有時候,她只冀望身旁能有一雙堅實的臂膀倚靠而已。

  她不敢著想從安繼方身上得到寄托,既往的分裂,帶給她無法忘懷的不安全感。她害怕兩人終究不得善果,既然如此,乾脆一開始便斷絕受傷的可能性。

  「……」闕駿昆和過去十餘年一樣無語。

  鄭清寧搖了搖頭苦笑。

  「說了這麼多,你也聽不見,有什麼用?」她淺嘲著自己的癡愚。「我先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順便把青青和子衿的後續發展告訴你。」

  臨走前,鄭清寧約略收拾了一下病房內的雜物,將垃圾包妥打結,推開房門,再度踏入凡俗人間。

  「呃……嗯哼,嗨!」病房外的走道,一道高壯的體型欠了欠身,直起斜靠在粉牆上的大塊頭。

  安繼方。他委實神通廣大,竟然料準她今天會來探望夫婿。

  「你怎麼會在這裡?」鄭清寧淡淡地問。

  隔著一道牆便是她丈夫臥躺的地方,她下意識地排拒他在這處私人領域出現。

  「我順路經過,恰好看見妳走進療養院……」這男人原本就不適合說謊,別腳的台詞自然越說越小聲。

  其實他抵達花店門口時,正好看見她坐進出租車裡,臉色凝肅,因此自然而然地跟了過來。

  「老實說,我……我跟蹤妳的。」他慚愧地承認。

  「與其花時間跟蹤我,你幹麼不多關心青青和子衿的事。」她沉著臉朝醫院出口前進。

  「他們年輕人鬧意氣,咱們老人家實在不太好插手──」

  「我看你是蓄意不希望他們和好吧!」她搶白。「子衿打從一開始就夠不上你的女婿資格,這會兒你正好乘機看著他們倆分手。」

  「冤枉呀!」安繼方承認自己的確討厭那小子佔了女兒便宜,但青青近來為了闕小子哭出兩缸淚水,也決計不是他樂意見到的。「如果有法子,我一定願意促成他們和解。」

  再怎麼說,成全闕小子就等於是巴結寧寧,兩相比較,他當然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真的?這可是你親口保證的哦!」鄭清寧驀地停下腳步。「只要你有法子讓他們和好如初,我就──我就──」她潛心思索著著誘餌。

  「就怎麼樣?」他眼睛一亮,此時不乘機獅子大開口,更待何時?「就陪我到美國度個長假?」

  「你想得美!」她柳眉倒豎。

  他想得當然挺美的。「寧寧,妳可是考慮清楚哦!事關妳兒子的終身幸福,做母親的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不足為過吧!」

  安繼方又是咋舌又是搖頭的模樣嗔惱了她。

  「好!」她牙根一咬,豁出去了。「我答應你。不過這個約定是有時間限制的,如果一周之內青青和子衿還沒和好,我們的賭約就此作罷!」

  為了後代子孫的幸福,她不惜成本,陪他大出血。

  *  *  *

  觀察了半個多月,大夥兒一致公認,羅剎副總和行銷部主任吵架,最大的輸家是總經理。畢竟兩巨頭無心於公事,受害者既然是公司體以及大老闆本人。

  且瞧瞧總經理最近想盡辦法欲湊合兩人,卻每每槓龜的慘況,眾員工只能在背後祝福以最高的精神支持。

  「來來來。」安繼方笑瞇瞇地牽著女兒的小手,一路拖進闕子衿的辦公室。「今天中午天氣不錯,你們小倆口出去吃吃飯、聊聊天,下午不必回辦公室上班啦!隨你們愛做什麼消遣都成。」

  他只差沒把賓館房間的鑰匙掏出來,免費中介桃色交易。

  青青撇了撇磚紅色的唇瓣,不發一言。

  「總經理,中午時分我和「清月」的業務經理有飯局。」闕子衿從會議記錄中抬頭。

  反而他大爺沒空來著。

  「噢!找你吃飯還要看黃歷、挑日子呀?」美女遙指他鼻尖。「你真的和「清月」的經理有約嗎?我看八成又想出去私會那位丁小姐吧?」

  安繼方縮在旁邊啃指頭。好端端地怎麼又吵起來了?

  「青青,我告訴過妳很多次,現在我最後一次重複。」饒是他修養絕佳,久受冤枉之下也開始不耐煩了。「丁小姐只是我的大學學妹,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其它牽扯。」

  「是嘛,是嘛!」安繼方趕緊出頭打圓場。「人家和他是舊朋友,學長學妹們彼此見見面沒什麼不妥的。」

  「他瞞著現任女朋友去私會舊情人,這就很不妥了。」她纖腰一扭,嬌蠻地拒聽任何解釋。

  「對呀!你幹麼瞞著青青與她見面?」安繼方立刻站到女兒那一國。

  「我已經解釋過了。」他厭煩地吁了口氣。「丁小姐打算成立個人的公關工作室,恰好碰上我這個在商場有點名氣的老學長,連帶請教一點私人意見。在那幾次的會面中,我們除了研討幾條可行的業務拓展途徑之外,順便去她中意的幾個工作室預定點查看環境。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妳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他明智地保留自己曾和小丁短暫交往過的韻事,以及小丁確實有意無意透露出與他恢復舊好的意念。反正往者已矣,而青青這個「來者」又被他「追」上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坦白招認,使情況更加複雜。

  「也對,女兒,闕小子既然手腳乾淨,妳沒有理由不滿意。」安繼方又轉頭陪笑。

  「哼!誰說他手腳乾淨?」青青斜睨著他。「如果他們兩人真的沒有私情,幹麼躲躲閃閃的,生怕我撞見?」

  「沒錯,闕小子,這等光明正大的事由你何必瞞著青青呢?」安繼方再度老狐狸假母老虎之威。

  「總經理,你也曉得青青一直有意出去自求發展,最近幾年好不容易讓她的心定在公司裡,倘若被她發現我幫助朋友成立工作室,她哪有不鬧著我依樣晝葫蘆、替她弄一間來玩玩的道理?屆時真讓她起了興致,你又要磨著我想法子留她了。」他實在搞不過這對父女。

  「說得好!女兒,我認為闕小子的隱衷其實情有可原。」安繼方拚命點頭,如此說來,闕小子還算做了公德一件,避免獨生愛女出走。

  「算了吧!你聽他扯得美。」潑辣美人不吃臭男人那一套。「我就不信他們倆的「純公事」會導致深夜十一點相偕回公寓的結尾。」

  「嘿!妳不提我差點忘記。闕小子,你晚上十一點拉個女人回家做什麼?」安繼方立刻吹鬍子瞪眼睛。

  「我事先準備好一份資料必須交給她,當天卻忘記帶出去,而隔天人家就急著要用,除了馬上帶她回去拿取,我還能有什麼方法變給她?」他無奈得緊。

  「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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