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之後,會有什麼後遺症?」了撲朔迷離的眼光掃過水笙的臉。
「我也不敢確定。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記憶系統已經受到嚴重的損害,勢必流失某些記憶。心理學臨床的失憶現象通常導因病患的心理因素,然而她的失憶現象卻是腦組織受損的結果,屬於永久性的。至於她的表達能力或體能方面是否受到任何影響,則必須等等到醒過來之後才能知曉。」換句話說,她很可能變成白癡、瘸子、啞巴,甚至沒有反應的洋娃娃。
施家的血案如今鬧得滿城風雨,警方已經掌握了破案的線索,剷除那窩游流民,而最有嫌疑的樓定風也擁有強而有力的不在場證明。血案發生當夜,政治大老的女兒孫小姐指出他當時正在她閨房裡,陪著她一起酣然入夢,凌晨才離開。
明白人立刻聯想到二十年前的樓家慘案。大家也清楚,昏庸的島國政府只要經過適當「遊說」,樂意對很多事情睜隻眼閉只眼,因此這件刑案很可能和二十年前那樁一樣,隨便捉個替死鬼做數。
宋醫師不無遺憾地搖搖頭。他並不清楚樓定風和章水笙的傷勢有什麼關聯,只能接受他對警方發佈的說詞,那天早上他離開一位紅粉知已的宴請時,在回別館半途中巧遇受傷的水笙,於是對她伸出援手。
「嗯,我知道了。」樓定風的視線移向窗外的陽光。「我明天再來。」
私人花園裡,新緣小池塘。樓定風靜靜坐在涼亭裡,還記得結識章水笙的那日,天氣也如同此時的蔚藍。
說來奇怪,四年來,每回想起施家人,首先浮現腦中的影子總是她。嚴格說來,她還算不上是施家的人,然而當她父親過世之後,施家慨然對這個小孤女伸出援手,自十五歲起她等於吃施家的奶水成長,而後更成為天之驕子施長淮的的未婚妻。
如果他不曾出現,想必章水笙後半生的日子將會快活而甜蜜,生一窩可愛的小娃娃,無憂無慮活到老。
但是他出現了,不僅催毀了她的象牙塔,也損害了她的軀體。
「你長得很像一個人。」這是她首度看到他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他吃了一驚,體內的每根神經緊崩到極點。根據內線消息,施家依然留著兩大家族家長與他父親的合照,莫非她看出什麼?
「是嗎?」他故意擺出一副不經意的神情。「我只是個打零工賺旅費的職業流浪漢,湊巧來『雪湖山莊』打打雜,怎麼可能令你覺得眼熟?」
水笙歪著頭打量他。他的外表和氣質一點也不像個「流浪漢」。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樣不羈倨傲的人正適合四海為家,水泥森林只怕關不住他。
「真的,我覺得你長得很像『蕭峰』。」
樓定風忍俊不禁。好可愛的大女生,她和施家有什麼關係?看她樣子頂多二十歲,八成還是個學生。他明知自己這次私下混入敵人的陣營裡探聽消息,不宜太明目張膽,引人注目,卻依舊忍不住和她攀談。
「蕭峰只是金庸筆下的小說人物,又沒有實體,你怎麼知道他長得像我?」
水笙漾開清艷的笑容,這個陌生男人不問「怎知我長得像他」,卻問「怎知他長得像我」,由此可知,他確實自傲。
「因為我想像中的蕭峰就似你這副模樣。」他還想說些什麼,遠方倏忽傳來叫喚的聲音。「他們叫我回去吃飯了,明天再來找你聊天。」疑細的身影瀟灑地跑開,跑到半途,忽然回頭。「先生,我叫章水笙,你怎麼稱呼?」
章水笙?他被這個名字弄愣了半晌,心頭所有的好感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姓林。」樓定風隨口敷衍過去。
章水笙,她的父親是迫害他家族的幫兇──從此以後樓定風對她留上了心,只是偶爾仍然會懷疑,上天是否太眷顧她了?身為「幫兇的女兒」,為何她能擁有如此清甜純淨的氣質,仿如仙子?
雖然,事實證明仙女般的人兒其實蘊藏著妖女的心腸,日後他仍舊不時會想起,如果她不曾出賣過他,如果她不曾害他險些死於非命,今天他是否就會放她一條生路?
醒來之後的她,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早上在她臉上看見的笑容,當真是錯覺?
「樓先生,」傭人急匆匆跑過來,「醫院有消息,章小姐忽然醒了。現在的情況很複雜,請您立刻過去看看。」
「情況複雜?」
她醒了,而了還沒決定要怎麼處置她,情況還可能更複雜嗎?
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醫院,來到病房門口,馬上知道情況絕對如同傭人所說的一樣「複雜」。必竟一個堂堂腦科權威抱頭鼠竄,被三根針筒追殺出病房,情況不可能單純得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及時替宋醫師接住射向後腦的針管。
「她……她……」宋醫師驚魂未定,恐懼的眼神瞟向他。「她很悍。」
「悍?」他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聽見這種答案。「她不是病得奄奄一息,快沒氣了嗎?」
宋醫師的臉脹成豬肝色。「她一看見陌生人就拿東西亂砸,不肯讓醫護人員接近她,偏偏這裡的每一個人對她而言都是陌生人,我上哪兒去找一張她還記得的熟面孔?」
「啊!」又有一個男護士被餐盤和枕頭砸出來,裡頭還摻雜了一聲尖銳的女生尖叫。
他和章水笙交談過幾次,依稀可以分辯出這副嗓門確實屬於她。原來女人無論平時多麼優雅,尖叫起來通通一樣潑辣。
「我進去看看。」他馬上獲得無數受害者支持和鼓勵的眼光。
頭等病房裡比刮颱風過境的災情高明不到哪裡去,除了沉重的病床和家俱留在原地,其他細碎物品全扔在地上,衣服、茶懷,連單人沙發也倒扣住牆角。
他的肚子裡霎時升起一把火。
太過分了!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撒潑撒蠻,病人也一樣。
「你在胡鬧些什麼?給我出來!」十坪的空間亂七八糟的,獨獨不見那個破壞王。
「她在那裡。」護士探進一顆頭,小心翼翼指著那張翻倒的沙發椅。
樓定風看了更火大。她倒好,三兩下搞得天下大亂,自己躲進安全的地方尋求掩護。
「出來!」他翻開沙發椅,底下立刻露出她縮顫的背影。
「樓先生。」一窩人圍在門口對他警告。「小心,她有暴力傾向。」
他又好氣又好笑。這些醫師護士是怎麼回事?安撫病人的事不是應該由他們來處理嗎?
「章水笙,我在叫你,你聽見沒有?」僅僅望著她的背影,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翻騰的情緒,他居然同情她!她既是樓家的死黨,又曾陷害他,他居然還同情她。
樓定風,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章小姐還好吧?」他回頭迎上水笙的專屬護士。
「她……她不認得任何人,情緒非常慌亂……其他的事情您最好自個兒問宋醫師。」護士偷瞄他一眼。嚇死人了,從沒郵過任何人可以把臉皮崩到那種程度,完全不需要拉皮手術的協助,他的長相已經夠嚴峻駭人,自己還不懂得節制一些,將來怎麼娶得到老婆?
「ㄔ……」角落的病人終於有了動靜。「ㄔ……」
她想說什麼?他蹲下來,與她同樣的高度。「水笙。」
她緩緩地抬起頭,眸珠中蘊藏著淚水。「ㄔ……」
「吃?你想吃東西?」
「ㄔ……」淚水悄悄滑落蒼白的容顏。
「你在說些什麼?我扣不懂。」他罕少產生如此深的挫折感。「宋醫師?」
「她的語言可能受到一些影響,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應該可以漸漸恢復,這種事情急不來的。」宋醫師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她對你似乎沒有排斥的心態,這是好現象。」
「ㄔ……」她突然撲進樓定風的懷裡,滾滾而下的珠淚在兩秒鐘內沾濕他的襯衫前襟。「你、不走、不!」
他明白了!
奇異地,他忽然瞭解她試圖表達的涵義。
「我不會走開。」了的嗓音出奇地暗啞。
「她記得你。」宋醫師張大眼睛,「你看看她的反應,他認識你!」
樓定風扶起她,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望進她眼底。杏形的眼中蕩漾著無法解讀的情緒,和她偷瞧其他人的畏懼神情不同。
「是嗎?水笙,你認得出我?」
她的秀容晃過一抹迷惑,長長的扇形睫毛眨了兩下。「你……ㄔ」
他的心臟揪了一下。看來她並未認出他,下意識卻告訴她可以信賴他。
水笙,你真的不怕我?你應該怕的,在這個房裡,我是唯一打算傷害你的人。
「樓先生,您有什麼打算?」宋醫師馬上聯想到最實際的問題。「您當然沒有收留她、照顧她的責任,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她又舉目無親。我想,院方應該會按一般程序,要求社會福利局派人來安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