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砰隆打向庭園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銀色的火星晃得頭暈目眩。她不懂,誰是「你們」,何謂該死和不該死?偷瞧他沉鬱的臉龐,一陣寒意竄過脊樑骨,她突然不確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樓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來找你。」急著想逃開這個陰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門口,卻差占一頭撞進他懷裡,他的動作好快,也沒見他如何跑動,轉眼間就擋在她面前。
「逃什麼?心虛嗎?」樓定風晃晃頭想搖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雙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裡去?」他有些大舌頭。「無論你逃到何處,我總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樣!你們必須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價!」
「我……我沒有做錯什麼。」水笙完全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著滑下門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該死的……他應該好端端少著,從上到晚念著我為何不帶女朋友回來讓他們看看;還有小妹,如果她沒走,今年該是大四的學生了,她會成天纏著我塞零用錢給她,因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裡不該這樣冷清清的光景,他們應該全活著才對。」
她的眼眶噙著淚水。他在說他的家人,以前從沒機會聽他提起過──
「樓大哥,」她蹲下來輕觸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後心情就會改善一點。」
「讓開!」他陡然揮開她的撫碰。她重心不穩地跌坐在直上。「誰要你來貓哭耗子?酒醒之後又如何?我的家人會活過來嗎?不會!永遠不會!你仍然過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們呢?他們必須躺在泥土裡,胸口永遠積著一股怨氣!」
「不……不要這樣……跟我沒有關係的……」她嚇呆了。
「當然有!」他突然跳起來,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彷彿被兩根鐵鉗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緊崩得幾乎斷裂。樓定風罔顧她的呻吟呼痛。使勁搖撼她。「就是你們!都是你們利慾薰心的結果!為了錢,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對,或許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們一家人也逃不了干係,還有姓施的!姓唐的!你們一個個也別想溜走!」
雷聲隆隆!氣層間,陰電陽電相交的次數越來越密集,每道霹靂照亮他的半邊臉頰,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顯現出無限的憤懟猙獰。
水笙倏然產生錯覺,眼前的男人不是樓定風!而是別一個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惡,宛如「雪湖山莊」的幽靈。
「不是我!和我沒關係!」她驚叫,惶亂地掙脫他的撐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要付出代價!你!你要付出代價!
風濤刮開合掩的落地窗,勢力萬鈞的豪雨衝進防護網。濕了,全世界都濕了,即使是躲在屋簷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卻一直以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來的力量推開他的鉗制,她沒命地衝出書房,衝下樓梯,恍惚中也衝出大門。
「水笙!」滂沱大雨遮斷身後的呼喊。她極力賂前奔出去風雷電雨在四周環繞,不斷追打著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幾十條人命硬生生給你們逼死了!你們!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裡都不安全!她必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沒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樹幹當著她的頭壓下來。她閃開,跌倒,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頃刻間徹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第七章
好痛!
樓定風呻吟出聲,然後馬上後悔自己的輕舉妄動 ,他的呢喃聽進耳裡簡直和打雷同樣洪亮。
對,雷。他扶著腦袋坐起來,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掛鐘顯示著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他隱約記得今天早上聽見轟隆隆的雷鳴,耳邊又響起亂七八糟的喧鬧聲,接著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窗外,電火方才止息,驟雨卻沒有減弱的跡象。
他勉強撐起身子,走出了書房,才發現不太對勁,宅子裡安靜得離譜,人呢?全上哪兒去了?
「張太──」他拔高嗓門,叫喚到一半就畏縮地按住額角。「張太太,老程,小莉?」聲音小了許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這一天,這一次!老實說,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暈和清醒的過程對他而言如同死過一次,而「臨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後往往記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湯一樣。
孟婆湯,多傳神!他微微苦笑。
整棟屋子空空蕩蕩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廚房找杯水喝,差點被衝出來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濕淋淋的,似乎剛從大雨中跑進來,現在又急著出門,「樓先生,不……不好……」
「我的確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給他們找到借口偷懶了,這幫傢伙真令他的眼睛鬆懈不得。「其他人呢?家裡怎麼只有你一個?」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終於順過那口氣。
「找她?」他剎那間提高警覺。「她跑出去了?跟誰?又和那個姜文瑜?」
「哎呀,樓先生,你真的不記得嘍?」小莉著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們兩個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後水笙小姐突然衝出去,我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張太太趕緊上樓告訴您,可是您說儘管讓她去,以後不想再管她了。我們只好待在家裡等她回來。直到剛剛張太太發覺情況不太對勁,章小姐怎麼還沒露面?而且氣象報告又說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強的暴風雲團要來,所以才叫大家趕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記得這件事!原來記憶中喧鬧的聲音不僅是雷響,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們吵了些什麼?他完全不記得。
暴風雨!他突然心中一涼。
「趕快出去找她!」他跳起來,顧不得腦袋裡裝滿一隊敲鑼打鼓的小士兵。「務必在另一波暴風雨來襲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緩下來,筋疲力盡的身子承受著風雨的刮打,她已近乎無知無覺的狀態。
好冷、好累。她出來多久了?一個小時?一天?一星期?感覺上彷彿過了幾十年了,周圍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緩緩往前走,不知道飢餓,不知道乾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獨和濕冷。
哪裡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腳下踩中某個尖銳的物體也不覺得痛,茫然低下頭,才發覺左腳的拖鞋失蹤了,白玉色的腳踝沾滿泥濘,污漬中混著一縷鮮紅。
血,隱約記得早上似乎也流過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記得了,誰豁她流血的?
樓定風……
她的大腦自動排隊這個名字。現在,現在還不是想他的時候。
她必須先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見了。他們找過每個她可能去的地方。問過每個她可能遇見的人,但是沒用,誰也說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醫院問過所有認識她的醫生,大夥兒都搖頭回答她沒來。」稍後加入搜尋的江石洲率先報告他的結果。
姜文瑜家裡則是樓定風親自去找的,也沒消息。
「花店、雜貨鋪、超級商店全去問過了,章小姐沒去。」張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沒有人去找過『雪湖山莊』?」他緩緩問道。
「我下午開車繞過一圈,可是那裡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老程站出來答話。
「水笙走到雪湖山莊好歹也要花上十個小時,誰曉得她走正路或繞小路,你下午時候去,怎麼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
「總之,大夥兒再出去找一遍,無論有沒有找到,晚上十點以前必須趕回來,屋外的雨勢已經加強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聲。「我去『雪湖山莊』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預感自己會在那個區域找到她。
氣溫隨著傾洩的萬點水流而下降,當樓定風抵達「雪湖山莊」時,流金島的溫度已經逼近秋末冬初的氣候。他拉攏薄軟的夏季風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著脖頸沾濕他的裡衣。
「雪湖山莊」頹敗的情狀和他前幾次目睹的一模一樣。寒雨籠罩著整片產業,煙水濛濛,沉重的林木氣息稍稍衝去廢墟的淒涼,卻增添了幾分森冷。
他繞著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幾隻避雨的小動物之外並未發現其他人影。或許他料錯了,上次水笙對這裡的一草一木表現得相當畏怯,可能根本不會主動尋來這裡。閃電照亮了整座山莊,觸目可及只有樹葉飄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