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要學會認路。」他的嗓門已經比兩分鐘前宏亮一十分貝。沒教會她認路,她有法子在這一片汪洋茶海中找到他的出沒地點嗎?煩死人了!一大早就想惹他生氣,她真是好日子過太多了。
「這才對嘛!」倚月稱心如意地拍拍他肩膀。「看,如果你一開始就把兩句話合成同一段,咱們就可以省下我追問、你發火的時間,這不是比每次只吐露兩個字更乾淨俐落嗎?」
嘿嘿!她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吹著口哨踏上凱旋的道路。
「站住!」厚實的鐵沙掌扯回她雀躍的小鳥步伐。他的脾氣終於跨越忍耐的臨界點,「你給我聽好,來到我的地頭上討生活,就別妄想騎到我頭上逞威風,以後我命令你做什麼,你就乖乖照做,不准再問東問西的的。」
奇了,這傢伙只有在罵她的時候才捨得多吐出幾個字。
「幹什麼?問問也不得呀?你以為你是天皇還是老子?」一根得寸進尺的食指戳向他的胸膛。「現在是民國,即將邁向嶄新的二十一世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八股時代已經過去了,甭論閣下所屬的舊石器時代,麻煩你放大眼睛,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吧!」
另一根食指自背後點了點她的肩膀。
「別吵!」她隨手拔開礙事的天外飛指。「我已經受夠了你們母子倆的烏龜氣。告訴你,類人猿,少擺出一副對我恩重如山的模樣!跟你來到山上是出於我的自由意志,同樣的,如果我想走,你擋也擋不住!」
手指再度碰碰她肩膀。
「少煩我!」她甩開不識相的干擾。「如果你想拿出幾百年前的恩怨舊帳來討人情,嘿嘿,失禮了,小姐我不吃那一套,咱們中華民國從憲法到民法到刑法到違憲的違警罰法,沒有任何一條規定女兒有義務替老頭子挨罵,你有種就直接挑我的缺點,少拿隔代恩怨來壓我!」
那根手指不屈不撓地按住她的肩頭。
「滾開!」她拍掉討厭的外力介入。「我上山來工作,純粹是出賣勞力,咱們銀貨兩全,誰也不欠誰,如果你以為我會委屈求全地窩在府上,看你的臉色過日子,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這次,手指伴隨著音效一起出現:「小ㄗ……」
「你煩什麼煩?」她忍無可忍地回頭大吼,「你沒看見我很忙──哇!」
距她的鼻尖五公分的大特寫嚇傻了她的神智。倚月下意識地往前一跳,巴住任何足以扶撐她體重的支柱。
野人!
眼前杵著兩個干黑瘦削的男人,身著色彩鮮艷的傳統服裝。年紀較老的那個咧著缺了三顆門牙的大嘴衝著她傻笑,至於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則瞪著不馴的眼光瞄她。
倚月無法分辨他們這身裝扮屬於哪個部落,但是根據她有限的地理知識研判……算了,既然以「有限」來形容,當然也判不出個所以然來。
儘管之前她有預感南投山區比「天不吐」文明不到哪兒去,但出現食人族未免稍嫌過分了點。基本上,她承認自己對原住民不太瞭解,依舊停留在酷愛喝老米酒的刻板印象上。
「小ㄗ,清晨ㄉㄧㄨ點半吵架會不會太早了?」年紀較老的原住民男子操著生硬的國語詢問她。
「你們是哪門子鬼?」她粗魯地問。
「注意你的用詞。」她的頭頂上傳來齊霖第N次的警告。
「要你管,我的用詞妥不妥當跟你有什麼關係──哇!」她回頭吼他,猛不期然被另一張超大特寫嚇傻了。
「不要臉!噁心!性騷擾!你幹嘛抱著我?」她忙不迭溜下他的懷抱。
齊霖又好氣又好笑。剛剛是誰主動抱住誰的?明明是她像無尾熊一樣,自動把他的軀幹當成尤加利樹,手腳莫名其妙地扣住他不放,他沒反告她性搔擾已經算很客氣了。
「工頭阿里布和他兒子密索。」他隨口替她介紹。
「老闆。」阿里布好奇的黑眼珠梭巡著她,然後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嘰嘰咕咕地放起了厥詞。
──老闆,這個小女生相貌不錯哩!蠻可愛的,是不是你在外頭偷生的小孩?
「喂,」倚月向他勾勾手指頭,「野人工頭在說什麼?」
齊霖莫測高深地睥睨她一眼,然後用相同的嘰哩咕嚕回應阿里由的話。
──我才沒那個福份生出這種女兒,她潑辣得要命,硬是從平地跟著我上山來做工,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幹什麼。
「喂,當著人家的面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交談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你們知不知道?」她用茶葉想也曉得,三個臭男人的狗嘴絕對吐不出象牙。
密索忽然加入他們的談話,瞟覷她的眼光曖昧兮兮的。
──做什麼工?當心茶園裡的男人會錯了意,帶她到後工寮去做「賺錢的生意」。
「喂,看什麼看?當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她張牙舞爪的,只差沒學小狗露出牙齒狺叫。
光憑密索「歪哥」的邪惡視線,她就足以到勞委會控告他意淫外加精神騷擾,保證告到他死。
齊霖忽然撇出打趣的笑容。
──密索,相信我,憑她的排骨瘦身材,即使走進「那一行」討生活,也絕對賺不了多少錢。
「哇哈哈哈……」三個男人突然捧著肚子大笑。
「你們笑什麼?」她覺得莫名其妙。
阿里布又補充一句。
──只怕男人壓住她的排骨身材,還以為自己和平常一樣躺在木板床上,到處找不到「女人」哩!
「哇哈哈哈……」三個男人越笑越欲罷不能。
齊霖幾乎嗆著了氣管,拚命深呼吸,掙扎著找回正常的氣息節奏。
她再傻也明白,這幾個傢伙肯定欺負她聽不懂,當著主人翁的面取笑她。他們簡直活得不耐煩了,尤其是那只該死的類人猿,平常捨不得多說幾個字,遇到咒罵她和嘲弄她的場合,話匣子就自動開閘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笑我!」她叉開雙腿,凶巴巴地吼人。
「誰──誰笑你──了?」齊霖試圖掩飾他們的發笑主題。
「否則你們在討論什麼?」狐疑的表情流露出不屑。
「我們在討論……啊──」他的氣息終於平順下來,「今年的冬茶收成豐美,應該會賣得高利潤。」
「這有什麼好笑的?」
「聽到好消息為什麼不能笑?」齊霖反問,轉念想想又覺得不對,他何必向她解釋自己的言行?他堂堂位居老闆之尊,而她僅是臨時送上門的小女工──還是自動跟上來的,他沒有要求她提出詳細的身家調查已經夠客氣了,她反倒爬到他頭上來。
「閉嘴!回主屋打掃!」轉眼間他又端回專制獨裁者的架子。
哼,她啥優點都沒有,就是天生自尊心特別旺盛。咱們走著瞧!
「好,老闆,您去忙您的吧!」柔和甜美的笑容直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
齊霖早八百年前就明白,倚月小姐的度量比跳蚤的身子還小。
「既然今天一早認識環境的行程已經被人中斷,咱們明天再繼續好了!」她一步一步地後退向茶園入口。
齊霖的警覺心大作。這女孩想幹什麼?「你乖乖……」
「好的。」倚月接續他未完的語句。「我會乖乖留在家裡陪奶媽……呃,你媽灑掃庭除。」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就不信蘇倚月有天大的膽子敢挑畔他的權威。
「阿里布,上工。」齊霖轉頭招呼兩名得力助手。
「啊!啊!啊──」阿里布的黑眸突然擴張成兩倍大。「別、別!那個,老闆──」
「嘩啦!刷!」各種翻飛的嗓音飛進清晨的空氣裡。
「什麼事?」他火速地回頭偵查背後騷動的原因。
倚月忙不迭扶住四隻翻倒的大竹簍。豐收是吧?姑娘我灑掉你四簍的鮮嫩茶葉,看你還能笑到哪裡去。
「真是抱歉,我剛才倒退著走路,沒注意到背後的障礙物。」嘿嘿,活該!不過,看樣子有人正在醞釀怒火,她還是先溜為妙。「我回主屋了,再見。」
她一溜煙鑽出茶園。
該死!他的茶葉,他上好的雀舌,一斤四萬六!這小鬼竟然硬生生弄倒、踩壞他數十萬的收入。
「蘇、倚、月──」他咬牙切齒地追上去。
「老闆,您大人有大量,不知者不罪……」忽然,她被人從後領揪起來,「喂,放我下來,別抓著我!」
「過來!」齊霖拎著她跨過馬路,邁向搭蓋在主屋旁的鐵板貨倉。
「類人猿,你帶我去哪裡?」她吊在他手臂前端晃蕩。難不成他想毀屍滅跡?
「不、準、你、再、叫、我、類人猿!」他憤怒的踢開鐵板貨倉。
這間倉庫約有三百坪大,室內的溫度和濕度經過中央空調嚴密的管制,目的在儲存運送到行銷據點之前的茶葉。此刻,陰冷而乾燥的空氣幽幽襲向纏闐的勞資雙方,卻無助於平息齊霖狂烈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