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的產業在附近是不是最具規模的?」
「是。」
「照顧如此龐大的事業想必需要充裕的人手。」
「對。」
「你多說幾個字會死嗎?」
「會。」
臭男人!和她貢上了。
「老兄,你語言系統的失常現象比我想像中嚴重七百五十倍。」她發火了。「閣下彆扭的態度是專門衝著我來的,或者對每個人一向如此?」
「一向。」他隨手拎起後座的小旅行袋扔在地上。「進屋!」
他懶得花太多時間再她,逕自拉開與車棚相連的小鐵門進入主屋。
倚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被拋棄的行李,未來的老闆大人居然要她自己拿行李!這傢伙完全沒辜負類人猿的名號。也罷,嚴格說來,自己試圖從他身上找到替女工服務的紳士精神反倒是她的不對。
「我以後睡哪裡?」她趕著小跑步,艱辛地追著了的長腿。
「客房。」
「你何時帶我去認識環境?」
「明天。」
「你心裡有譜該安插我什麼工作了嗎?」
「有了。」
「麻煩你形容看看。」這個問題如果他還能以兩個字來回答,她保證甘拜下風。
「幫僕。」
她輸了!
類人猿顯然打定主意要讓她的日子難過。沒關係,她這盞燈向來不省油。
「對不起,腳扭到了。」倚月把行李扔在磨石子地板上,好整以暇地觀賞屋內的擺設。「你盡量走,沒關係,我明天就會趕上你了。」
齊霖擰著眉峰,回頭打量她又想玩什麼花招。
類人猿的巢穴與他的性格一樣樸實無華,三十來坪的客廳僅擺著幾件大型的家俱,黑色皮沙發和紅木酒櫃,音質出色的視聽設備透露了主人對聲樂享受的愛好,除此之外,四壁十分符合「陋室銘」的蕭然標準。
「啊,好漂亮的客廳呀!又氣派、又豪華、又舒適,難得我半秒鐘的腳步也緩不下來,還能在逼緊的時間內參觀到您優雅的住處,類人猿……齊先生,您確定您不想向我炫耀這棟建築物背後風光的歷史嗎?」她甜膩膩的笑容濃稠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這棟建築物背後只有兩株要枯不枯的榕樹,沒啥風光的歷史。」友善的女性聲音接下她的挑釁。「齊霖,這位小朋友是誰?」
終於有人讓她聽見一個完整的句子了!倚月幾乎沒感動得衝過去,抱住來人痛哭。起碼這棟屋子裡還有人對語言感興趣,未來的日子不至於太難捱。
其實,她尖刻的性子向來不太容易對陌生人感興趣,然而被齊霖冷淡了這麼些時候,她需要聽見一點正常的社交性談話。
「您好。」倚月主動送上門去。
「齊霖,我不曉得你這趟下山打算帶朋友回來。」
對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媽;兩人同樣的花甲年紀,同樣圓墩墩的包子身材,連後腦勺的饅頭髻也梳成相似的扎法。
倚月的心頭微微一酸。
和藹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齊霖面前,眼光卻好奇的盯在她臉上。
「本來沒有。」齊霖仍然言簡意賅。
由類人猿的態度可知,這傢伙顯然說得沒錯,他對任何人都擺出相同的調調。
「這位太太您好,我叫蘇倚月。」她乾脆自我介紹,先拉攏人心要緊。
「蘇?」剎那間,仁慈好太太的表情從「菩薩面」變成「晚娘臉」。
她的姓氏彷彿具有核彈爆發的威力,一投出空氣間,立刻把每個人的臉炸成血紅色。
倚月不得不誇讚類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兒搜集到一堆與她家有仇的戰利品?如今她被包夾在兩隻鬥狗之間,雙方同時對她深懷著敵意,這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別告訴我你是『奶媽』。」她終於認命了。
「誰?」
「奶媽。」倚月耐心地解釋著:「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復仇記』之類的劇情,男主角身邊通常跟隨著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媽,替他整治不識好歹的敵人。」
「是嗎?」奶媽無意和她討論戲劇學。「齊霖,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談談?」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戰火。
「等我把她安頓好。」齊霖主動提起她的旅行袋,惻隱之心稍微發揮一丁點作用。「你的房間在二樓,上來吧!」
她打量「奶媽」幾眼,不太確定現在跟著類人猿上樓是否妥當。或許她應該遵守老槍手的哲學:切勿將背部要害送給你的敵手。
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隨奶媽高興放冷箭或半夜釘布娃娃詛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類人……呃,齊先生,仁慈一點,別告訴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貴奶媽手做事。」她趕緊跟在他屁股後頭,步上樓梯的頂端。
若果如此,自封為正義使者的奶媽大人遲早會操勞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媽。」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門前。
真的?倚月高興了一下下。
「那她是誰?」既然不是奶媽,未來仍然大有可為。
齊霖忽然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有點神秘,有點竊喜,有點得意兮兮。
「她──」打開房門的同時,他公佈正確答案。「是我媽。」
殺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閨隔兩道牆的書房裡,齊氏母子正關在裡頭進行緊張的高峰會議。自從齊霖全權扛下家族事業的重擔之後,齊母對兒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態度,平常幾乎不過問他的一舉一動,兩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滄陷在書房裡接受母親大人的質詢,就顯得意義非比尋常。
齊霖坐在大書桌後面,端詳對面沙發椅裡的母親,等待她開啟這場訓示。
「你騙我!」齊母雙手盤胸,眉心緊扭的神情宛如老師責問說謊的小學生。
「媽,」他輕聲抗議。「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話。」
「還說沒有!」齊母的腳板開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訴我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視察蘇為仁從你爸爸那兒騙走的土地,以及幾塊齊家位於台北的產業。我怎麼不曉得你會跑去找蘇家人?」
「蘇倚月所住的違章建築恰巧蓋在我們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當然必須負起出面與她周旋的責任。」齊霖不得不為自己叫屈。「你以為我沒事找事,喜歡再和蘇家人扯上關係嗎?」
「違章建築?」齊母瞪大了眼睛。雖然她聽說了蘇為仁死後財產被法院查封,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兒居然會淪落到住違章建築的落魄地步。
「對,就蓋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塊小空地上。」齊霖隨手執起渾圓的水晶紙鎮,無意識地把弄著。其實當他親眼看見到倚月捍衛著那處破落戶,心中的震撼並不亞於母親此刻的訝異。
「可是……我還以為蘇為仁多多少少會留給獨生女兒一點積蓄,她的日子過得再清苦,應該負擔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憫的天性在齊母體內發酵。
無論兒子以何種眼光看待蘇倚月,然而在蘇母心中,倚月始終算得上是齊家的舊識,她並不樂意見到她沉淪於這個花花世界中。
若要論起蘇、齊兩家的恩怨糾葛,故事必須回溯到十七年前。當時齊霖的爺爺剛過世不久,留下幾塊台北的土地交由兒子繼承。齊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著山上的茶園,日日夜夜照顧著心愛的茶樹,看它們發芽、看它們開花。
山上的鄰里們互相打氣幫助,緊密結合成勤勞的生命共同體。對他們而言,整個宇宙便是由這種單純簡樸的生活構築而成。
在山上,沒有複雜的心思,也沒有城市人的勾心鬥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純粹原始的真誠。齊氏夫婦倆堅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來的血汗,不要貪求,毋需揮霍,日子應該可以平安無憂的過下去。
因此,當一個名叫「蘇為仁」的台北建築商向他們提出購買某塊位北區的精華土地時,他們並沒有答應。對方提出「我保證讓你們賺大錢」、「把土地賣給我,我蘇為仁絕不會虧待你們」的利誘也未能達到說服夫妻倆的效果。
直到蘇為仁以私人拜訪的名主親自上南投走一遭,蘇、齊兩家正式結緣,最後也因此而結怨。
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沉湎於舊事裡,書房維持了好幾分鐘的靜謐。
半晌,齊母忽然打破四周盤旋的沉默,「你還記不記得她?」
他選擇不回答。
「你記得的,對不對?」兒子眸中一閃而逝的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睛。
「嗯。」齊霖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是的,他們都記得蘇倚月,以及她幼時的甜美模樣,因為早在她長年記性之前,齊家三口就已經見過她了。
當蘇為仁第一次上山拜訪時,手裡牽著扎包包頭的小女兒,一副優良爸爸的形象,淳樸的齊家夫婦因而對他產生好感。
年近三歲的小倚月非但長相可愛,嘴巴也甜得膩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嬸嬸」,喚得人心花怒放,連向來不喜歡與孩子親近的齊霖,當初也將她抱在懷裡親近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