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驀然間,潤玉吐了他滿身穢物。
「殺千刀的!」他氣急敗壞,一把扔得她遠遠的。「你居然敢吐在我身上。」
她騰雲駕霧地飛了出去,落地時,腦袋不偏不倚地敲中繫馬的木槓子。
咚!清脆的碰撞聲傳入每個人耳中。
「小玉!」宮氏商旅的成員們同時驚叫起來。
宮泓猛然撲向妹妹,撒克爾的皮鞭婉轉如蛟龍,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席捲向他的臉頰,他痛呼一聲,登時被打回同伴的隊伍裡。
撒克爾一個箭步搶上前,撈起潤玉。
她的面容沾滿了塵土,濃密的眉睫緊緊合成彎彎的弧度,在容頰上投射成扇形的暗影。
這樣就暈過去了?未免脆弱得太離譜。
他端詳懷中人的五官唇形。心中倏然產生難以言喻的怪異感。這個小男孩倘若生為女兒身,肯定靈秀得不可思議。可惜上天開了他一個殘酷的玩笑,既讓他漂亮得足以令所有男人恥笑,又賜給他無法正常說話的缺憾。
「這小子和你有什麼關係?」帶頭的漢人似乎相當維護他。
「他是我--弟弟,你們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居然欺負一個弱……男子,算什麼英雄好漢?」宮泓心疼個半死。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這可把宮泓難倒了,他恰巧對瞎掰名號這碼子不大在行。「呃,我們都稱呼他……」
「小魚!」四表哥突然站出來接招。
小魚?撒克爾忍不住哼地笑出來。果然挫得好、挫得妙、挫得刮刮叫!
「帶他下去!」他隨手把「小魚」扔給左右的侍從。「等他醒來之後,帶回我的營帳裡。他弄髒的衣服就得自己負責洗乾淨。」
「慢著!你不能帶走她!」宮泓大急,脊樑骨上的冷汗一顆一顆地墜下地。
「哦?你想阻止我?」撒克爾冷笑。這幫漢人搶匪顯然還不十分瞭解自己的處境,無所謂,他會幫助他們看清楚。「噶利罕?」
「是!」得力助手上前應了一聲。這下子有好戲可看了。
「你組織幾位弟兄,後天押遣他們去北方三十里處,拓寬青秣溪水源的河床,下個月初再解送他們回來。」
下個月?眾人的心口同時涼颼颼的。小玉兒與哥哥們整整分開三十天,如果她笨笨的,在隔離的期間露出馬腳怎麼辦?
宮泓絕望地目送妹妹和土匪頭子消失在操場的盡頭,突然升起拿把大刀戳進自己心肝裡的衝動。
他奶奶的!早知如此,當初拚死命也要把她送回家去!
現在可好,親愛的妹妹,妳自求多福吧!
※※※
潤玉發誓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比現在更悲慘了。
她的腦袋在十二個時辰內重重撞擊兩下,前面一個包,後面一個包,這廂成為名副其實的三頭怪物。
倘若她以為今天的苦難到此為止,那可就大錯特錯。
當她終於回復神智,卻面對一個虎視眈眈的高大蠻子,勾著滿嘴的歪笑告知她:「咱們老大撒克爾要見你。」
她認得他。他就是大灰熊的左右手,前兩天在戰場上嚇昏她的罪魁禍首之一。
雖然他有一雙帶笑的眼眸,看起來比他家老大可親可愛多了,但是她仍然牢記著「笑裡藏刀」、「口蜜腹劍」這兩句成語。
「我不要去。」撒克爾八成就是那個野蠻人頭頭。他召見她還會有什麼好事!
「哦?」噶利罕操著生疏的漢文調侃她。「小鬼,你好像尚未認清自己的身份。現在你是我們的俘虜,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
潤玉的菱嘴兒固執地撇成下弦月。
噶利罕二話不說,拎起她的衣領走出審訊罪犯的營帳。
於是,這就是稍後撒克爾目睹的情形。他的營帳布幕往旁撩開,一坨烏漆抹黑的垃圾被扔進來,著地時甚至揚起一陣嗆人的灰塵和異味。
「這是什麼鬼東西…」他不悅地問。從何時開始他的睡房變成了廢物堆置場來著?
這是潤玉當天第二次被人摔得七暈八素。也罷,反正她已經習慣了。身為階下囚,被人刑求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拍拍衣衫上的塵埃站起來,自己都被污穢襤褸的外形和氣息熏得受不了,然後抬眼打量自己又被送入哪個人間地獄……
「啊……」她的下巴掉下來。「哦……呃……」
咕嚕咕嚕的異響從喉嚨基部翻湧上來。
不,這不是真的!她肯定看錯了。只要閉上眼睛,默數到十再張開來,眼前的景象就會消失,她會從噩夢中清醒,發覺自己仍然躺在蘇州老家的閨床,侍劍在一旁服侍她進茶,而且眼前絕對沒有一個--裸男!
她閉眼。她張眼。
赤身露體的臭男人仍然杵在營帳中間,半副肌肉塊壘的體軀浸浴在水色清淨的大木桶裡。
哦,老天,她從來沒見過如此駭人的畫面。野蠻人沒穿衣服的氣勢甚至比平常威猛好幾倍,照理說,一個男人脫光光地站在木桶裡的笨樣子應該很可笑的,他為什麼與眾不同呢?
她又想暈倒了……真的,她快暈倒了……
「站穩!」撒克爾暴出一聲大喝。「如果你敢昏倒,我保證將你的哥哥吊起來鞭打,打到你清醒為止。」
潤玉立刻睜大眼睛,脊樑骨挺得又穩又直。
--卑鄙卑鄙!居然拿同伴的安危來脅迫我,你到底算不算英雄好漢?有種就和我二哥單挑呀!我才不信你打得過他!
可惜她是個「啞巴」,滿肚子的火氣只能悶在體內發酵。
撒克爾滿意地點點頭。孺子尚可教也。
「過來幫我擦背。」
--我?幫你擦背?沒搞錯吧!老兄。
潤玉死命搖頭。
撒克爾好不容易稍微放霽的眉宇馬上又湊攏起來,「你好像還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是我們的俘虜,而俘虜是沒有選擇權的。她無聲地替他說完。老詞了!
既然二哥他們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上,她似乎沒有太多變通的方式,只好乖乖拿起掛在浴桶邊緣的白布,遲疑地走到他身後。
嚇死人了,他的背上全是凹凸不平的鋼筋鐵肌,被大漠的艷陽曝曬成赤銅般的色澤。以前曾經聽爹爹說,四肢發達的大漢通常頭腦愚笨得緊,撒克爾八成可以歸類於這種典型。
白巾捏在掌心,她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的柔荑貼上他的硬背。
感覺好奇怪!她不曾碰觸過男性的裸背,原來他們的皮膚比起女人厚實多了,摸起來像皮革,似乎連利刃也抵擋得住。
「你磨磨蹭蹭的到底在幹什麼?替我搔癢嗎?」他洗得不耐煩。「你多久沒吃飯、便不出力氣是不是?我不是水做的,用力一點揉不壤的。」
--蠻牛!她暗咒。宮家姑娘親自幫你刷背,你還嫌東嫌西的,你以為當世多少臭男人可以享有這等殊榮?
手下的力道立刻加重,老實不客氣的槌打揉涅起來。
所謂「大而無當」,八成是專門發明來形容撒克爾的。個頭生得豪壯有什麼用?干的還不是殺人越貨的沒本錢買賣。思及她和其它同伴的生死仍然操在野蠻人的手上,她氣恨得只想搶過一柄匕首戳進古銅色的背心。
可惜她自認為下手重得不能再重的花拳繡腿,對他而言仍然像搔癢一樣。
「真不曉得那群手下敗將養你做什麼?力氣比米蟲還小!」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把拖進浴盆裡。
「唔……」潤玉一摔進又深又直的木桶裡,清水霎時淹到她的胸臆間。她驚駭欲絕,雙手拚命拍打水流,竭力想在狹窄的木桶裡站直嬌軀。
她快被他淹死了!野蠻人也不想想兩人身高的差距,儘管這桶溫水的高度僅僅浸到他的腰部,對她而言卻足以滅頂。
她的腳下一個打滑,登時灌進兩口水液。
太殘酷了,命運之神居然陷害她吞嚥他的洗澡水!喝進一個臭男人噁心的洗澡水!她噗的一聲嗆咳出來,只差沒扶著木桶邊緣大吐特吐。
「髒死了!小鬼,你有多久沒淨浴過身子?」小鬼頭一掉進澡缸裡,水澤立刻浮上一層黃黑色的塵土,髒得嚇人。「你立刻把自己清洗乾淨!」
撒克爾自行跳出浴桶來。
--啊!
潤玉無聲地尖叫,飛快摀起眼珠子。他竟敢赤裸裸地在陌生人面前走來走去,怎麼半絲羞恥心也沒有?
「怎麼,你害臊?」撒克爾帶笑的語氣調侃著他的過度反應。「瞧瞧你這副窩囊相!男子漢大丈夫,還像個娘兒們似的忸忸怩怩的,你這輩子沒見過別人的身體嗎?」
她拚命點頭,仍然不敢張開眼睛。
「那好,反正以後你會經常看見。」
這是什麼意思?她猛然放下梧住眼皮的雙手,發現他仍然衣衫不整,趕緊又掩起來。
「我的營帳裡缺少一個打點瑣事的小廝,你倒挺合我用的。」他從篋櫃內拿出罩衣套上,開始著裝。「你的兄弟們後天就要出發去挖鑿河床,一個多月後才會回來,憑你那副三腳貓的力氣跟上去只會礙手礙腳,不如留在鎮上做我的侍從。哪天我心情好,查清楚你們沒犯多少大奸大惡,或許會善心大發地放你們回家也說不定二哥他們要丟下她去拓寬河床?她的臉色瞬間刷上一層粉白。不,他們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