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晚上有大餐吃呢,不知道那個氣跳跳的男人今晚吃什麼?
原本,他應該是來找她一起吃飯的吧?
不知怎地,期待良久的好胃口,突然消失無蹤。
* * *
「你能相信嗎?她把我趕出來!她居然把我趕出來!」伍長峰狂怒地在高級病房裡走來走去。
余克儉才想歎氣。為什麼他連臥病在床都不得安寧呢?
這只暴龍下台中的那一天,正好是他染上感冒、第N度入院的同一天。經過數日休養,他現在的氣色已經恢復許多,有體力看笑話。然而,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他也是會看膩的。
「我這輩子長到二十八歲又十個月,還沒有被人掃地出門過。」腳步踱到床尾,伍長峰霍然停住。「這是最後一次,我忍她忍夠了!我發誓,這一次我絕對……絕對……」
「絕對什麼?」余克儉故意問。
「絕對……」算了。伍長峰頓時像一顆消了氣的皮球。每次都立下重誓,最後還不是破功?
「你知道,過去三年來,你衝到我面前抱怨那位不知好歹小姐多少次嗎?」余克儉舉起手指比了比。「四十七次。你跟趙媺帷鬧翻的次數都沒有這麼驚人。」
「媺帷和她不一樣。」他咕噥。
「哪裡不一樣?」
趙媺帷和李恕儀的臉,同時在他腦海浮現。前者是翹高鼻尖,驕氣地要求他先低頭,不然啥都別說;後者是張著那雙柔亮的雙眸,默然瞅著他……
「對,我就是吃軟不吃硬,那又怎樣?」他沒好氣地開始踱步。「請不要轉移焦點,我發火的主因是:我被人掃地出門了。」
「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余克儉一臉無聊。
他霍然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瞪住死黨。
「親愛的小余兒,你最好的朋友只差沒被人當成見不得光的通緝犯,陰溝裡的隱秘生物,必須藏在暗處的電動按摩棒,你還不覺得意外?」
「好吧,我很意外。」余克儉取過身旁的水杯暍一口,安然自若。
「你又在意外什麼?」
「意外你居然沒有想到。」
「我應該想到什麼?」有時候和老余對話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對他這種急性子的人。
「想到她居然會如此膽大包天拒絕你,想到不只伍家有排斥她的份,她也一樣排斥你們,想到她輕視你們的程度,可能不比你們輕視她還低。」
「我,從來沒有,輕視過她。」他咬著牙進出話。
「老傢伙,你可是在跟比你還瞭解你自己的死黨說話。」余克儉居然還有膽子露出微笑。「別騙自己了,你對她一直有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只是你沒發現罷了。」
他瞪著床上的病患,考慮讓這人的病情再加深一點。
「我沒有!唔……好吧,或許一開始有,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自從我們開始來往之後,我就不曾再瞧低過她。」
「那你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朋友?」
「我……」
「為什麼不帶她去你平時常去的俱樂部吃飯?」
「我以前帶她去過……」
「為什麼不向你的父母承認你在和她交往?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親戚朋友?為什麼不帶她參加公開活動?為什麼不多多認識她的朋友?為什麼沒陪她去參加過同學會?」
伍長峰知道好友傳達一些訊息給他,所以沒有急著接話。
「阿峰,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可是,還是上回她來銀行貸款,我才有機會『正式』認識她,你連把她帶來介紹給我都不曾有過。」余克儉輕聲說。「你對她並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好。」
「我沒有那個意思。」他懊惱地爬梳烏髮,繼續踱步。「我只是覺得,我們來往是兩個人的事,沒必要把雜七雜八的人都牽扯進來,絕對沒有不讓她見光的意圖。」
現在他終於瞭解恕儀為何會說那些彼此生活圈不相干的話了,她真的以為他故意把她藏起來嗎?
「我知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這樣,越在乎的事物就越少根筋,可是女人的心思比男人纖細敏感,你必須學著去體會她的感覺。」
媽的,現在他又多了一件心煩的事。
「最近媺帷跟我鬧得不可開交,我實在分身乏術。」他停下來,不平地問老友。「為什麼每個人都期望我當一個事事萬能的無敵超人?我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樣,有血、有肉、有缺點,尤其跟別人吵架的時候,特別幼稚無聊愛賭氣。」
「你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困難,只需要對自己承認就行了。」余克儉深呼吸一下,閉上眼睛。
「承認什麼?」他茫然問。
「對啊,承認什麼?」他張開眼,似笑非笑。「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好好想想,你應該承認什麼吧!」
第七章
伍長峰正從某個角落看她。
恕儀感覺得到他的目光。
她在會場裡四處走動,狀若無事地與觀展者交談,一面搜索著他的身影。
他會來的,她知道。
然而,不論繞了展區幾次,她一直未曾看見那道挺拔的身影。
「李小姐,恭喜你,展出很順利。」一位大報的藝文記者走過來。
「謝謝。」
「秋聲聯展」假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地下室舉行,她和陳姊擁有各自獨立的展示空間;陳姊以插花作品為主,她則展出過去三年來的壓花畫作。
可能是最近台灣沒有太多新聞話題,媒體很難得的空出版面,讓藝文記者寫了兩天關於這場聯展的報導。
「請問所有展出的花作都可以出售嗎?」
「多數都可以,只有幾幅對我別具意義,是非賣品。」她輕柔頷首。
父母和爺爺正好走到她身畔來,李媽媽友善地端詳著記者。
「阿儀,這是你朋友嗎?」
「您好,我是XX時報的記者。」記者小姐指指胸前的採訪證。
「這幾位是我父母和爺爺,特地從馬來西亞來看我的展覽。」恕儀立刻為兩方人馬介紹。
「既然家人都來了,我替你們拍張照,今天晚上回去發稿。」記者小姐朝另一端的攝影記者招招手。「李媽媽,您養了一個這麼能幹的女兒,心裡一定很高興吧?」
「哪裡,那是您不嫌棄。」李媽媽的形貌與女兒一樣端莊秀雅。「她當初為了學壓花,大學被延畢一年,我先生和公公氣得不得了,誰知現在反而靠壓花走出一條路來。」
「我倒不知道李小姐大學被延畢呢!」記者小姐笑了起來。
「這麼糗的事,拜託您別在報紙上寫出來。」她連忙搖手。
「這是一個很棒的切入點!想想看:一位來異國求學的僑生,經歷過坎坷的大學時代,最後卻在藝術界裡走出自己的一片天。」記者小姐在腦中勾勒美好的遠景。
而恕儀開始頭痛了。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任何人對她延畢的原因感興趣。
「如果讓花藝班的學生知道,他們的老師大學念得一場糊塗,我很沒面子的,求求您高抬貴手。我們還是來拍照吧!」她只想將話題速速帶開。
人長得嬌柔就是有這種好處,記者小姐看了呵呵笑,放她一馬。
於是,李家四口齊聚在鏡頭前拍了張合照,連嚴肅的李爺爺都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
聯展的宣傳目的達到,記者也有新聞可以發稿,雙方皆大歡喜。
送走媒體人之後,她瞄一眼腕表,已經四點半了。
「爸,媽,晚上花藝班的同仁要幫我們辦一場慶功宴,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了,我們明天一大早還要趕飛機,今晚早點回去休息。」爺爺擺擺手。
「好,我也會盡量早一點回家……」
「你們看、你們看,」一群歐巴桑突然熙熙攘攘,開開心心地跑過來。「我就說嘛,這個『李恕儀』就是當初跟我們一起學壓花的那個小女生,你們就不信,看!我沒講錯吧?」
「我啦!是我先在報紙上看到她的照片認出來的。」
「亂講,明明是我。」
「你?我跟你講的時候,你還不信咧!」
恕儀轉眼問被團團圍住,一群歐巴桑爭相要求她的注意。
「李小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我們是以前XX補習班那些媽媽啊。」
「不要理她,看我、看我,你當初跟我比較熟,一定記得我。」
她的腦中開始浮出幾張熟悉的面孔,和眼前的女人軍團重疊。
「你們是……陳媽媽和張婆婆?」
「對啦、對啦,原來你還記得我們!」好感動喔。陳媽媽笑得眼睛全瞇了起來。
「陳媽媽!你們也來看我的展覽,我好高興。」她又驚又喜。
「這幾位是你的家人嗎?」張婆婆注意到被她們擠至外圍的親友團。
「您們好。」三位李家人禮貌地點頭致意。
一群人寒暄完,心直口快的陳媽媽猛然扔出炸彈。
「李小姐,你的小孩現在多大了?應該也快四歲了吧?」
天!恕儀大驚,她都忘了這些人見過她懷孕的模樣。
背心頓時湧出如泉的冷汗。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