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二叔哽咽兩聲,眼淚驀地往下掉。
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啊!衣絲碧對他的觀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鍾濤自然也沒有想到,原本一樁單純的認祖歸宗,會演變至此,他心中最愧疚的人是我,於是寧願出來投案,接受法律制裁。」
「你有什麼證據,支持這番說法?」余老夫人低弱地問。
余克儉淺淺牽動嘴角。
「一年前,我發病住院的時候,鍾濤剛好假釋出獄,他來找過我。」
衣絲碧不禁側目。他每一次入院,她幾乎都寸步不離地陪在身邊,從沒看過有陌生人找上門呀。
「前人的糾葛,我和您一樣不信,於是他又寄了這些資料給我。」
他從腳邊的公事包裡,拿出一隻牛皮紙袋。老夫人接過來,取出袋內的幾張文件,細細地,一讀再讀。
然後,頹然歎息。
一紙出生證明的影印本,以及幾封鍾秀與鍾濤的魚雁往返。
信件一開始可以看出鍾濤有試探的意味,鍾秀極力勸阻,等於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測,才引來後續的烽火連天。
「他回來向你要錢?」
余克儉搖頭。
「他只求我知道一切始末,願意原諒他和鍾秀,其他的都不奢求了。那一千萬是我自己的意思,算是還他當年那一滴精血之恩。」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老夫人頹然低問。
余克儉溫柔地望著她。
「奶奶,您看,您這一生都在防著二叔,到頭來,二叔那一支才是余家僅存的一點血脈。」余克儉的眸中湧上悲哀。「連我,都及不上他們。」
「胡說!」老人霍然抬頭。「胡說!胡說!胡說!」到最後已經出現哭音。
一個人活到老來,才發現生命中有一大段都被瞞在鼓裡,這種滋味,教她如何吞下呢?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了太多太多年,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不是自己孫子的可能性……她的親人只有這個「孫子」,他也是啊!
「對不起,奶奶。」余克儉移到祖母身畔,將她摟到懷裡。「我終究是讓您失望了。」
「你沒有。你很好,很好……」老祖母緊緊攬住他。
余克儉進而進祖母發裡。誰說男兒無淚呢?男兒的淚,只流在最觸動心房的時候。
那樣驕傲與保守的老人,視血統門戶為人生大事的老人,在知道一切之後,仍然告訴他,他很好。
這句「很好」,遠勝過世間一切頌讚。
「你不會沒事告訴我這些的。說吧,你有什麼打算?」余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
余克儉掛上柔和的笑,替老人家抹去頰畔的淚水。
「您不覺得,我也該是時候,把這些富貴還給二叔了?」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葉二叔拚命搖手。
「爸。」葉恢宏替父親拭淨紅通通的鼻子,眼神也溫柔。
「尉權他……」老夫人輕歎。「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葉二叔目瞪口呆。那個向來瞧不起他,老是把他當成扶不起阿斗的老太太,說,他是好孩子?
這一生中,他有多少次希望這位嚴肅的老太太,能稍微對他假以辭色,拍拍他的肩,隨口誇一句:做得好。
只要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好……
你做得好。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哇!」他倏然放聲大哭。
「爸,你不要哭嘛!」葉恢宏被他哭得手足無措。
「你你你……你聽到沒有?老太太說我好……老太太說我好呢!嗚……老太太說我好……」
衣絲碧破涕為笑。這位二叔真是淳樸得可愛呢!
余老太太白他一眼,復又歎了口氣。
「你們這些人都聽著。」她顫巍巍站起身,神色回復了以往的威嚴尊貴。
「我聽。我聽。」葉二叔一臉眼淚和鼻涕也不敢擦。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信紙,突然撕個乾乾淨淨。
「今天的事情,只有在場的人知道,以後誰說了出去,我都不會承認。」老人家傲然說。「我的孫子,只有克儉一個人,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葉家父子倆同時點頭。其實名分對他們來說,早就不算什麼。葉二叔是從小就心甘情願的退讓,葉恢宏則是早就坐上主要大位,正不正名對他根本沒差別。
「還有你。」老人家的矛頭突然對在她身上。
她嚇了一跳,連忙正襟危坐。
「年輕人,脾氣要收斂一點,多學學敬老尊賢的道理。」老夫人白她一眼。「我身邊的人才何其多,犯不著利用到自己孫子身上。」
「對不起……我當時只是一時情急。」她被罵得面紅耳赤,乖乖低著頭認錯。「老夫人,那些話不是有意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余克儉好笑地敲她腦袋一記。
「算了,就這樣吧!「老人家疲累地歎口氣,緩緩往門口走出去。「你想怎麼做,自己看著辦。你們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張,公事私事我都不管了。」
「奶奶,您放心吧!」今天頭一遭,他露出真心的笑顏。
咚。門板在老人身後輕輕扣上。
「啊啊,那現在……現在是怎麼樣?」葉二叔慌慌張張地迎上來。「阿儉,過去那些是是非非,叔叔是完全不介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還有……」
「二叔。」他漾著和婉的淺笑,安撫長輩。「您也放心,所有的事,我自有主張,改天我會和恢宏好好談談的。恢宏,你先帶二叔回去吧。」
葉恢宏慨然拍拍他的臂膀,扶著父親一起離去。
「阿宏,我跟你說,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幹,報答老夫人的栽培之恩,還有,阿儉永遠是我們家的人,不准你心裡亂想,還有還有……」
「爸,我知道!你每次一興奮起來就胡言亂語。」
「什麼胡言亂語,我這是語重心長!」父子倆纏夾不清的退離現場。
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走到她身前,很近很近,近到兩人完全貼在一起,她必 須仰頭九十度才能迎上他的眼眸。
「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你說。」奇怪,她在尷尬什麼?她可以感覺自己的耳朵都紅了。
「幫我叫救護車。」他只來得及給她一抹虛弱的微笑。「因為,我又累癱了。」
「啊——儉!儉!你別昏啊!我撐不住你!來人啊!快來人啊!」
五月的風仍未歎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仍舊明晰,空氣裡仍捎著野薑花的香氣,只是,她的世界又不風平浪靜了。
唉,他的「破」身體!
* * *
「咦?小姐,你又來倒水了。」
頭等病房的茶水間門外,衣絲碧回頭看著和她攀談的清潔婦。
「是的。」她應得有些遲疑。這位歐巴桑好眼熟……
「我好像常常在醫院裡看見你,你家裡有人身體不好哦?」歐巴桑停下拖地的動作,好奇地打量她。
啊,是了!她就是一年多以前余克儉住院,告訴自己這層樓的熱水器壞掉,要她到樓下裝水的那位阿嬸嘛!
衣絲碧漾起柔美的微笑。
「對啊!我老闆的身體不太好。」她仍然不習慣稱他為未婚夫之類的。「不過他最近好很多了,這回是忙過了頭體力透支,才進醫院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年輕人一天到晚躺在醫院裡,很可憐喔!」歐巴桑漾起一個憨厚淳樸的笑容。「你去忙你的啦!我也要繼續拖地了。」
「謝謝你的關心。」衣絲碧含著笑,往走廊底端的病房行去。
歐巴桑推著工具車,往她的反方向走去。
來到樓梯與走廊的交會處,一個中年男子已坐在階梯上,等候她。
那個男人的相貌非常平凡,平凡到即使你看過他三、四次,都還記不住他的長相。
歐巴桑把頭巾和圍裙褪下。
「他很好。」
「我聽到了。」男人輕應。
「那一千萬怎麼辦?」
「我拿去買了船票,你看咱們去環遊世界如何?」
兩個人相視一笑,半老的臉龐漾著年輕的情意。
手攜著手,他們一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過往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六月的風,拂過每個人的髮梢,傾心一聽,彷彿還聽得見風中那細細的低語——
溫柔的心,不會被幸福遺忘。
尾聲
馬尼拉市郊某私人庭院
七月的陽光煞是咬人,茂密的大榕樹提供了一蔭愉悅舒適的涼爽。
「要不要吃脆脆餅?」低沉的聲調誘哄。
「不要。」清稚的噪音極為有個性。
「要不要吃香香糕?」
「不要。」
「要不要吃滑滑凍?」
「不要。」
「那你想要什麼?」低沉的聲音奇問。
「都不要!」
「為什麼?」
「我在生氣啦!」
三歲小娃娃氣鼓鼓地瞪著父親。
才幾歲大的娃兒,就已經懂得運用各種生動的表情了。櫻桃般的小嘴兒嘟得高高的,健康紅潤的小臉蛋漲得像只河豚。為了顯示他現在是「真的」在生氣,他兩隻小拳頭捏得團緊,隨著話聲用力揮動。人小鬼大的模樣,可愛逗人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