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昔非等得不耐煩,催促說:「沒甚麼好難為情的!甚麼丟臉的事我們都碰過,沒差你這一樁!」
這傢伙,人土、名字土、個性也土。金生、銀生,有個屁用?比土捏的還不如!
她始終當他是她聽混的「卓金生」,對這個土裡土氣的名字,不知怎地,就是有種不罵一聲、不踹一腳就不痛快的偏見。
她向來不會有任何情緒性或神經性的躁鬱症或歇斯底里傾向,以及其症候群發生;更不會有一般女人容易間歇性發作的感情癩癇症。這是她的「職業」需求,沉不佳氣就輸了;但那是「作戰時期」的要求,現在是非戰狀態。她才沒那種好耐性和修養,不管男女,她最討厭那種磨磨蹭蹭,做事不幹脆的傢伙。
「事情是這樣的--」卓晉生終於啟開了金口,依然是沒有高低起伏的平板聲調。「一個星期以前,我結婚了--」
結婚了以後呢?沙昔非睜著黑白分明的水亮眼睛斜望了他一眼。
卓晉生喉嚨像梗住一顆大核桃,除了咕噥的聲音,甚麼屁都再也放不出來。
其實不用說,她大概也能猜得出來。就憑他那副表相,不用多浪費口水,新娘準是在婚禮前一刻跟人跑了;也許更糟,要命地在牧師證婚、一對新人百許誓言那一剎,硬生生地殺出一個程咬金,在眾百雙眼睛注目之下,囂張地把穿著白紗露肩禮服的新娘搶跑了--
就像電影「畢業生」那樣。
「畢業生」最後那一幕,短小的達斯汀霍夫曼費盡千辛萬苦,跑得差不多沒氣了,好不容易才在婚禮即將結束前一刻,攔走了心愛的、卻要嫁作他人婦的新娘。每看到這一幕,觀眾總是大聲喝采,慶幸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是,她,沙昔非,想的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新娘在婚禮進行中跟人跑了,這是情何以堪的事?大家只忙著慶幸喝采,可是新郎呢?新郎該怎麼辦?有沒有人為他想過?
她是比較同情新郎的,像同情眼前這個土氣的男人。
不過,同情歸同情,生意歸生意。
反正這個世界上,既然有聰明的和狡詐的,總該有那些笨蛋等著被騙,這社會才顯得平衡些。她才不會呆到感情用事。活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搶錢;至於別人的幸福死活,則不在她的管轄範疇之內。
「一個星期以前,你結婚了--然後呢?」她抿去同情,不帶溫暖地殘酷挖掘他的瘡疤。
「因為某種原因。婚禮並沒有完成。」卓晉生又推推眼鏡,回答得不帶表情和情緒;平靜無事地有點詭異。
沙昔非在心裡暗嗤一聲,臉上仍不動聲色。
「事前我已經通知家裡有關我訂婚的事,而因為某種原因,事情突然有了改變,事出意外--總之,我需要你們的幫忙。請沙小姐假扮我的未婚妻,與我一起回鄉。」
卓晉生的態度,彷彿在追述一件失效已久的回憶,一點也沒有新娘剛跑了的那種困窘難堪。
沙昔非沉吟著不說話,不置可否。東尼王小心地揣測她的臉色,瞧不出任何端倪,不知她心裡怎麼決定。
干他們這一行,小心謹慎是絕對必要的;事情搞清楚些也才好辦事。
「阿非……」他試著開口慫恿,內心傾向賺這一筆。
沙昔非瞅他一眼,要他稍安勿躁。
「你能不能再把事情說清楚一些?卓先生?」她轉向卓晉生。某種職業性的敏感,教她喚出一些荒誕的不尋常。
也許只是多心。不過,掌握得愈多,她愈好辦事。
東尼王見風轉舵,嘻皮笑臉地拍拍卓晉生,說:「卓先生,阿非說的你也聽到了。不把「工作」搞清楚,她也不好辦事,對不對?」
卓晉生點頭表示瞭解。
「老實說,這件事情決定得很倉卒。原先,我並沒結婚的打算--」
「對不起,我打個岔。」沙昔非插嘴道:「卓生,你家人知道你「結婚」的事情嗎?」
卓晉生面無表情,幾近木然地搖頭。隔一會,才說:「剛才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決定得很匆促。原先我並沒有結婚的打算,我沒有通知任何人,但家祖母突然要我帶未婚妻回去,是以……」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我懂了。」沙昔非聰明的腦袋立刻勾出事件的輪廓,舉一反三。「你家裡聽說你訂婚了,要你帶人回去,你想先斬後奏,不料新娘卻跑了,所以你要我去假扮那個新娘?」
卓晉生眉頭征皺一下,掩在厚厚眼鏡下的神情略露出一絲慍色,也像詭異;還有一點琢磨。
這表情,微細地洩露出他掩在那一身大便色弩扭土氣的外表下,可能懾人的個性。
東尼王對沙昔非使個眼色。提醒她注意措辭用句與舉止態度,一邊諂媚地對卓晉生陪著笑。
他們的原則是絕對地巧言令色,絕不輕易得罪顧客。得罪了顧客,就是得罪財神爺、得罪了他們的衣食父母;得罪了他們的衣食父母,就是跟錢過不去。
沙昔非立刻了悟。混了那麼久,別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的本領特別強;他們本來就是靠彎腰伺候人吃飯的,甚麼都有,就是沒有廉恥和自尊。
像他們這種在「畸零業」混的人,是沒有所謂「本性」的,染了甚麼,就是甚麼。個個都是一條條滑溜的變形蟲外加變色龍。
講個性、談廉恥,跟世界大同一樣滑稽而不切實際。
不過。管它怎麼染、怎麼變,有個嘴臉絕對不會變--她是屬於土的,依舊一身現實的風姿;崇物加拜金。
「對不起,我話說得直接一些。」她采個低姿態,矮化自己的態度。「我想,卓先生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才對。」
「沒關係,我不會放在心上。」卓晉生連動都沒動,當真一副無所謂。「大致的情形,我已徑跟東尼先生提過,至於我的要求就像剛剛沙小姐你所說的,不知道這份工作,你是否答應接受?」隱在霧白的迷障後的那眼眸,窺探似的在打量觀察沙昔非。
沙昔非略為思考,疑問道:「就只是假扮你的未婚妻,如此而已?」
她還是覺得事情先弄清楚才妥當。經驗告訴她,如果接受委託前不先把事情弄清楚、研究好對策,往往有些又棘手文難擺平的麻煩發生,攪得人烏煙瘴氣。
「原則上是如此。」卓晉生說:「不瞞你們,家祖母對我的婚事有些意見,也不甚滿意,她作主為我決定了另一樁婚事,為我所拒絕。我請沙小姐假扮我的未婚妻,就是為了讓家祖母死心。並且放棄再為我安排那件婚事。」
說穿了,這一切原來是因他不接受家裡擅自的安排決定他的終身大事。沙昔非問出了問題的核心,抿著嘴沒說話。
「怎麼樣?阿非?」東尼王看看沙昔非,又看看桌上那幾疊千元的鈔票。
這類型的工作,算是老戲碼了。委託他們的,除了假藉沙昔非扮演的新歡擺脫另一個女人,就屬這種僱用他們做假裝在相戀的情人,以逃避家裡的結婚逼迫居多。可是,報酬從來沒有像卓晉生出手那麼可觀。
沙昔非撐手托著腮,還在沉吟;卓晉生從口袋裡又掏出一疊鈔票放在桌上,財大氣粗。說:「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為難,我將酬勞再加一成--」
沙昔非眼睛一亮,咧嘴笑開,對著那疊鈔票流氣地吹聲口哨,拇指和中指交疊用力一彈。
「接了!」表情、姿態,完全是一副拜金的貪婪。
對這結果,卓晉生彷彿在意料中,扯了扯嘴角,像不屑又像嘲笑,也像只是寬懷釋然,神情平板得讓人難以捉摸;真正的心情個性,全都遮藏在那一副花白的眼鏡後。
「那就這麼說定。」他站起來。東尼王也跟著諂笑地陪站起身。「其它一些有關的細節,我大致都跟東尼先生提過了。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後天上午十點出發。我會來接沙小姐--」他從西裝上衣口袋取出枝墨水筆,寫了個號碼遞給沙昔非。「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在這之前,如果有甚麼事,請馬上跟我聯絡。」說著,將筆插回上衣口袋上。
沙昔非並不忙看那號碼,眼光鷹利地在卓晉生插在胸前口袋上的筆停留片刻。水亮的眼,霎時漾起了幾分心眼與狡獪,快速轉動著詭譎的念頭。
「一言為定。」她露出職業性、現實諂媚的笑容。目光定定地看住那兩團裹了鳥屎的霧光。
第一眼看到卓晉生,他那身土相實在教她沒好氣。但說不上來哪裡不對,一種職業性的直覺與敏感,她總覺得他土得有些蹊蹺;他哪身裝扮真的士得可以,卻像是刻意的包裝以--那種「經過包裝」與「原味」的感覺絕不一樣。而就是兩者之間那種「不一樣」的怪異感,讓沙昔非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對感。看到那枝墨水筆後,她猛然驚醒,差點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