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來!」他拉著我,頂著烈日走了一段路,進去一間茅草搭頂的木屋。
木屋中除了床以外,只有一張桌子,圍著一條長板凳。他讓我在床上坐著,慇勤地倒了一杯水給我。我來不及道謝,貪婪地喝光了水,又連喝了兩杯,才感激地對他微微一笑說:「謝謝你,小弟弟,我覺得舒服多了。」
小男孩靦腆地收好杯子,靜靜坐在一旁,又難掩好奇地偷偷看我幾眼,又為自己這樣不禮貌的舉動感到赧然。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我叫更達。」回答得很恭敬。
「更達,家裡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你父母呢?」
他晃晃小腦袋,用不合年齡的成熟口吻說:「我爹娘都死了,只有奶奶和我。奶奶到山裡找野菜,要過一會才會回來。姊姊,你肚子餓了嗎?我留了一些菜等奶奶回來一起吃,如果你肚子餓了,我先去弄一些飯菜給你。」
說著跳下床奔到後頭,不一會端出一碗白米飯和半碟醃過的醬菜。
「姊姊,你餓了吧?快吃!」他把飯菜擺在我面前,慇勤的催促我吃。明亮的眼眸充斥著真誠,卻掩飾住對白米飯的殷渴。
我搖頭,不忍心吃掉這頓可能是他省下自己那份的珍貴晚餐。那碗白米飯太過晶瑩了,反射著更達的瞳光,讓人感覺到它的萬分寶貴。
「謝謝你,我不餓。」我笑著搖頭,藉故走到後頭。
後頭很窄小,看樣子是廚房,用木板拼成的桌台上擺著半碟醬菜和不到半碗的糙米飯。我靜靜站了一會,若無其事的回到前頭。
「姊姊……」更達看看那碗飯,又看看我,顯得不安且不知所措;眼光裡明顯有著很深的卑微,為他傾其所有竟只得如此的寒酸感到卑怯。
他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怕傷害到他,蹲到他身前,微笑的解釋說:「你別誤會,我現在真的不餓,我們把飯留著,等你奶奶回來再一起吃!」
「嗯!」他用力點頭,釋懷笑開。
我走到窗前眺望,那荒涼貧瘠的景色,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綿延千里皆是這等農事荒蕪的景象。
「更達,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看著窗外問。
「我們這裡叫綠石村——」更達搬了長板凳,擠到窗口來,小臉挨著窗說:「你別看它現在這樣,聽奶奶說,從前這裡不是這樣的,到處一片綠油油,有好多美麗的花草,但自從新王爺即位以後,就變了。」
「新王爺?」
「對啊!新王爺即位以後,不斷增收稅賦,且連年派兵征伐,村中一些年輕力壯的人都被官府強押走了,我爹爹就是如此一去不回的——啊!」更達說著,突然警戒地看看窗外左右,察無異狀後才拍拍胸口放心的說:「我差點忘了,奶奶交代過我,不能亂說的,如果被官府聽見,會被抓去砍頭的!」
我失笑,摸摸他的頭。
「姊姊,你看!」更達指著東南方渺遠的天空說:「往那裡走去,就可以一直走到京城。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不知道村子外是怎樣的地方;但我想,一定很美很美。奶奶跟我說過,京城是一個很美的地方,青山綠水環繞,食物也多得吃不完……」他眼光迷濛,充滿了嚮往。
我隨著他的嚮往,也怔怔望著那彷彿遙不可及的天堂。
昨晚那股怪異的風,扭曲了時空;我的存在,也因此銜錯了時空。滾著銀光的那圈深邃,將我捲入時光的逆流,一場沉墜醒來,我掉入了不知名的古代。
世紀末,總有許多狂想會被預兆;日蝕、月蝕、洪水、海嘯——天地間的變化悄悄出現了差錯,什麼都可能存在,什麼也都可能發生。
我耿耿於懷的那平空消失的記憶和日子,在此際的境遇下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整個宇宙,整個人生,就是一場混沌與荒謬,卻又在無知中,運轉著種種的可能。
而我,是切切墜入這不知名的古代。
我想起徐少康。他一定很擔心;我,又再度失蹤了。
失蹤?我跳起來!我也曾那樣平空失蹤過一次,而那段日子和記憶事後都平空消失掉……有個印象隱隱在蠢動,湖水、樓閣……「姊姊……」更達怯怯地喊我一聲。他被我猛然的舉動嚇到。
我乍然一醒,怔怔地沒說話。
天黑以後,更達的奶奶總算回來。看見我,她楞了很久,直睜著眼,滿是憂懼惑恐。
「奶奶,你怎麼……」更達在一旁不明所以地問。
「罷了!是劫就躲不過。」更達奶奶摸摸更達的頭,重重歎了一口氣。
「老奶奶,我知道我的出現很突然,但你為何會出此言?」我不明白她歎氣的原因。
她看我一眼,又歎了一口氣,沉重的風霜滿佈在臉上密麻的皺紋上。她歎氣說:「昨晚西天出現了妖星,怕是又有什麼禍事要發生。而姑娘又出現得如此突然,恐怕……」她含住話,憂心忡忡。「我聽說鄰村昨晚出現了妖人,出現的時候風雲變色,閃著奇怪的磷光,好不嚇人!村人將妖人綁送官府,現在消息傳開,聽說邊城守將已派官爺前來——姑娘伴著妖星出現,我怕,怕……」
妖人?莫非……我心一動,抓住老奶奶急忙問道:「老奶奶,你可聽說那妖人長什麼模樣?」
「聽說他一身奇怪的裝束,敞襟散發,十分野蠻……」老奶奶說著,疑怯地朝我望一眼。
我明白她的顧慮,當下說:「你放心,我不會連累你們。」
那「妖人」,也許是徐少康……他也受到波及,被捲入了歷史的漩渦中,遺落在這不知名的古代了嗎?
「姑娘,你別誤會,我不是擔心受連累,而是……」老奶奶欲言又止,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我不願深究,岔開話題說:「老奶奶,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更達沒有告訴你嗎?我們這地方叫綠石村……」
「我知道,不過我想知道更詳細些。」我走到窗邊。「這兒,看起來很荒涼……」
「綠石村是上清西北邊境上的一個小村莊,離邊城定遠城北郊約莫三十里。由此北去十數里,有邊軍把關。朝南一直走,入城以後,由東門出城,再轉向南行,便可通向隨青源。隨青城是上清的國都,青翠美麗無比……」
「奶奶,是不是就是你常說的有青山綠水環繞的京城?」更達插口問。
「沒錯。」
隨青源……我咀嚼著,心中猛然一跳,怎麼有種熟悉的感覺?我聽過這個地方嗎?
我又問了一些問題;從老奶奶口中,大致瞭解了一些情形。
「上清」領轄王畿、隨青源、南山源三地,上王為名義上的共主,實則邦分崩離析,他的兩位王弟各自擁兵自重,劃地為王。七年前兄弟鬩牆,宗將王滅了賀將王,併吞了南山源,成為實際的領袖。但不久,宗將王突然暴斃駕崩。
宗將王棄世,權傾一時的衛士將嚴奇將軍被部將擁戴為王,但衛士將嚴奇謹守君臣之義,仍奉尊將藩為「上王」,而由上王賜封為隨青王,加封忠靖大將軍,封邑隨青源。
上王貪圖逸樂,大權全握在大將軍手中。嚴奇將軍為宣揚國威,連年征戰,東滅剽悍的巴勒郎,西並異俗的夷族,南吞諸蠻;左近右鄰諸如上漢、上周、上陳等國都派遣特使進貢求和。
但如此好大喜功的結果,為應付龐大的糧草軍需,除了賦稅不斷增加,各種名目苛刻的租捐巧立,變本加厲剝削民脂民膏。此外,頻繁的役事擾民,更破碎了許多家庭。
而上清北境原本就較國內其它地方來得貧瘠;長年征伐的結果,邊境多擾,一片美好的沃田成為焦土,農作連年欠收,沉重的稅賦逼得良民為盜或者棄走他鄉。
歲初,上王崩,忠靖大將軍受部將擁戴繼任為王;此時卻有消息傳出宗將王並未死,都將中有人起叛,但亂事很快就被弭定。新王從衛兵將賀堂將軍之請,遷都隨青城,並不再務邊功,只求武備不乏;一意與民休息,以使百姓盡力農事。
然而儘管如此,「宗將王未死」之說傳遍整個上清,各地謠傳著各種不同的傳說。
宗將……嚴奇……老奶奶提及這些名字時,我腦海中屢屢有一些破碎的印象閃過。像是要抓住些什麼,卻又零零碎碎,一直無法拼湊成具體的印象。
那個破碎的印象我感覺好熟悉,有種非常強烈的懷念……「老奶奶,這附近可有什麼湖泊或樓閣?」我問。
「湖泊?」老奶奶想了想,搖頭說:「沒有。不過邊城裡亭台樓閣倒好幾處。」
「麻煩你再仔細想想,那湖泊很大,大得看不到邊際!那座樓閣則非常華麗,上層鑲鐫著薄艷的琉璃……我記得,由樓台望出去,便是一湖碧綠的水波,山影青翠……」
啊——那影子是誰?金光燦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