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她們的同時,她們也以疑惑的眼光審視我。
「銀舞,來——」嚴奇回頭牽著我的手上前說:「母后,她就是銀舞,您還記得吧?」而後轉頭對我說:「銀舞,快向太后請安!」
我微微鞠躬表示問候,隨即挺直站著。
「放肆!還不跪下!」太后次右下首那名神氣驕慢的貴婦朝我喝斥。
我把眼光轉向她,不動,也不說話。
天地之間,我只跪拜父母雙親;不跪天也不跪地,連鬼神也不拜。
「太放肆了!太后,長公主,王宮內院之中,豈容如此刁蠻之人撒野!」另外那名盛氣凌人的貴婦加油喝斥。
「你們兩人都住口!」太后揮手喝止她們,對我說:「銀舞公主,你還記得本宮吧?」
我仔細打量她,微微蹙額,然後緩緩搖頭,目光觸及下首各女子,仍然想不起什麼。當我視線接觸到太后左下首那名氣質溫婉的貴婦時,腦中一抹模糊的印象快速閃過,不覺把視線停在她身上。
「你想起我了嗎?楊——銀舞公主?本宮——我是嫣紅啊!你忘了嗎?」那貴婦面露喜色,聲音中帶著期待。
「公主——」那名年輕秀麗的少女撲向我。「我是香兒啊!怎麼你連我也忘了!」
嫣紅?香兒?我交替看著她們,許多破碎的印象一古腦兒湧上來,攪亂成一團。
不!不!我什麼也不知道——「哼!我看她根本是冒充的!」長公主悻悻道。
「王姊,不許你胡說!」嚴奇愁眉斜削如劍,聲音中含有認真的嚴肅。「設若銀舞是假,何以會在她出現之時,天上發生『五星聯珠』吉兆?」
「本宮那裡胡說了?倘若她真是那什麼銀舞公主,怎麼可能容貌仍如七年前,絲毫都沒有改變?而且對這裡、對這所有的一切絲毫沒有印象?」
「銀舞是天人下凡,自然不同於一般俗世脂粉。至於她失憶之事,本王相信,她慢慢就會想起一切,不勞王姊費心!」
「上王,你——」長公主氣得發抖,口不擇言說:「什麼『五星聯珠』!別以為本宮不知!她一個月前於綠石村伴紫紅妖星出現,明明是個妖女!為何你如此維護她——」
「王姊!」嚴奇大叫一聲,額上青筋暴起,顯然是真的動怒了。「你若敢再惡意中傷銀舞一句,休怪本主對你不客氣!」
「上——」長公主被喝聲猛然驚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猛然清醒,哇一聲向太后哭訴道:「太后,您要為玉堂作主!上王竟然為一名妖……斥罵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哽咽的關係,那句「妖女」被含在喉嚨裡,模模糊糊的,並不清晰。
太后臉色凝重,揮手摒退左右,殿中只剩下王室一家。
「皇兒,」她說道:「你王姊縱有不是,你也不該為了一名女子,在宮女和宦臣面前如此大聲責罵她!」
「兒臣知錯。」嚴奇低頭認錯,但神情倔強,態度固執,絲毫沒有可乘的軟弱或通融。
「你這種態度,像是認錯嗎?」太后怒極,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兒臣不敢。兒臣但望王姊自重,莫再口出惡言,對銀舞不敬。如此,兒臣願意向王姊道歉——」
「住口!」太后怒焰更甚,氣得發抖說:「堂堂一國之君,竟為了區區一名女子說出如此輕率的話!玉堂!傳哀家的旨意,將銀舞這妖女驅逐出宮,不許她再讒惑上王!」
「是!母后!」長公主得意地領旨。「來人啊——」
「且慢!」嚴奇大聲制止。
「你敢違抗本宮的旨意?」太后怒極,神色顯得陰沉。
「兒臣不敢。兒臣只是——」
「住口!」
「太后,」下首坐著,一直保持沉默的貴妃鼓起勇氣開口說:「依臣妾所知,銀舞公主並不是——」
「住口!誰敢為她說話,一樣驅逐出宮!」
這聲令下,沒人敢再說話,全都噤若寒蟬。嚴奇走到我身前,護著我,沉聲道:「誰敢動她一絲一毫,本王絕不輕饒!」
「你——你好啊!上王——」太后氣得站起來。「看你是要她還是依我——如果你硬要將這妖女留在宮內,只要她在的一天,你就別來見我!來啊!擺駕回宮!」
太后拂袖而去,一團怒焰燒向我。貴妃和銀香公主臨走而回頭依依看我一眼,神情頗是擔憂。
「銀舞,你別擔心,我絕不會讓他們將你趕出宮。有我在,沒人敢對你輕舉妄動!」嚴奇輕輕圍住我,不斷柔聲安慰作承諾。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待我到這種程度,不惜與他母后翻臉?
「我發誓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可是……為什麼?」
究竟是為什麼?他要做到這種程度?我迷惘了……
第八章
風聲呼嘯過無際的黑暗;新月倒勾,斜掛在邊陲的山空。
晴日如鏡的這片湖,陰風吹吼下,波濤暗湧,自湖心深處一直不斷捲湧推拱到湖畔,驚濤裂岸,拍岸碎浪。
我靜立在樓閣前,離湖畔不遠;深沉的黑,濃濃將我包圍。
微濕,微冷,感覺陷在真空。
這處湖泊和這幢樓閣,曾屢屢出現在我的幻影中,而今駐立在這當中,獨矗在這黑冥中,它會對我的遭遇,釋解出什麼鏡頭?
它是否曾於某段我已遺忘的生命中,扮演過我命運分際的轉捩角色?
掉陷入這不可思議的遙遠古代後,我總隱隱有種感覺——只要來到了這湖畔、這樓閣,一切的答案就會浮現,我就能明瞭所有的疑惑與不可思議——包括平空消失的那一段時間與記憶。
而今我來了,獨自在這黑暗中,我該以什麼樣的姿態等待所有的答案?
陰風颯颯。我回頭朝黑暗望了一眼。
黑暗深處會有追兵圍來嗎?
我離開王宮時,驚碎了牆上的夜光,引起了牆頭枝椏一陣騷動。不過,所有的人都已沉睡,天地間只有我映在牆頭的一幀孤影。
王宮守衛森嚴,「雲舞殿」四周自也佈滿守衛巡夜的衛兵,但宮殿實在太遼闊,我悄悄的攀牆而走,沉睡的世界沒有人會察覺到那「悄悄」。
在王宮待了六七日,除了嚴奇和隨侍的宮女,我深深感覺到四周潛伏的危險、詭譎的氣氛。周旁湧滿暗潮,悄悄、邪惡地向我游來。
這幾日,嚴奇每日伴著我游賞王宮各處,期望我能因此觸動內心深處的記憶,想起一切。他以同樣的深情、同樣的溫柔,耐心地陪伴我;眉宇間卻鎖著煩心的愁,即使在笑,也只是強顏歡笑。
我明白他心頭的沉重是為什麼。
嚴奇事母至孝,鮮少違拗太后的意旨,凡是太后決定的事,他幾乎不曾反對、或有任何意見過。
但是,為了所謂的「銀舞公主」,他竟前逆太后要他納妃傳嗣的期望,後抗太后欲逐「銀舞公主」出宮的命令。
尤其為了後者,他們母子間的關係,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冰點中。太后這些日子來拒不見他,也不接受他到「長生宮」的請安。
太后摞下話,只要我這個「妖女」還在宮中一天,她就不見他。
為此,他苦惱了許久,屢次移駕「長生宮」長時等候,卻一直等不到太后的回心轉意。
是以。當今日過午,太后召見嚴奇時,他神情豁然開朗,一掃連日來的陰霾,眉開眼笑,歡天喜地的領旨前去「長生宮」。
他並且一再高興地向我保證,太后肯見他,就表示肯接納我的意思了,要我別著急,靜待好消息,他很快就會過來。
我沒表示什麼,有些殘忍沒心肝地覺得事不關己的漠然。
我什麼也不是,既不是什麼「銀舞公主」,也不是什麼嬪妃,王宮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能不能得到太后的認同留在宮裡,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
這些時日我會待在宮裡,只是想藉此思考往後我該怎麼做,從那裡開始著手,以解答所有的「錯變」,而回到屬於我的年代。
嚴奇前去謁見太后不久,「長生宮」就差人送來一碗燕窩。
小築高興地替我接過,端到我面前;我搖頭,要她先擱著。
誰料,那宮女卻非得見我喝完燕窩才肯離開,說是上頭的吩咐交代。
她態度很恭敬,聲音也很細柔。
我聽得反感極了,難道連「不吃」的自由也沒有嗎?故意將燕窩打翻,不理小築在一旁驚慌。
宮女退開後,我自回內殿,不再管善後的事。攏上了窗,猶聽得窗外風聲吹咻得像呼喚,不假思索就越牆離開,順著暗色的氣流,一路到了波碧湖畔。
我靜立在樓閣前,並不確知該如何,只是在等待。
濃密的烏雲吹來,遮去了殘月的勾角,風吹得更響,捲起我早已散亂的髮絲。
我抬頭望著漸沒的殘月,波碧湖水波潮泅湧不斷,浪花激石,屢屢侵向湖畔來,似乎想將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