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這樣吧,可是,阿照,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對曼光不公平?你怎麼能單向要求曼光『明白』?而且,因為你的態度,倩妮現在對你充滿期待,你如何用一句『只是關心她』就模糊掉一切?」楊耀一句一句逼向問題的核心點。
「要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楊照低吼起來。「如果不是你自私自利,只求自己方便,倩姐不會這麼可憐。倩姐是無辜的,完全是你自私心態下的受害者,你要我怎麼丟下她不管,我辦不到!」
「我做的事我會迴避,我對倩妮覺得很抱歉。」楊耀表情平淡,看不出他內心的感情。「但這跟曼光的事是兩回事,阿照……」
「不要再說了!」楊照又一聲低咆哮。他何嘗不明白,但他覺得,他對柯倩妮有那個責任,他無法丟下她不管,無法忽視她顫著肩膀吸泣的可憐。
「阿照……」楊耀又想開口,他急躁地打斷他,不想再談這個問題。
「告訴我,曼光在哪裡?」他只想知道這個。
楊耀沉默不語,他逼近一步,吐著冷而堅的氣息,說:
「你沒有權利阻止我,大哥。」
楊耀屏息看了他一會,慢慢說出一個地址,楊照默記著,沒說話,不發一語退出房間,往門口走去。
「阿照,」柯倩妮叫住他,焦急地跑到他身前。「阿照,我有話……」
「下次吧,倩姐。」他略略搖頭,語氣有些累,背對著她往門口一直走去。
柯倩妮僵住,柔軟的表情霎時扭曲。
「你大哥跟我離婚了!」她背對著他大喊。
楊照震住,站在原地不動。
空氣在一剎那結住,卻彷彿聽到淚落地的聲音。
窗外空蕩蕩的,只有一種很霸然的藍。楊耀動也不動,雖然面對著窗外,並沒有在看任何事物,眼神很遠,漫無焦距。
他保持那樣的姿勢好一會,忽然轉身看著桌上的電話。許久,他拿起話筒,緩緩撥了一個號碼。
「曼光,是我。」隔著千山萬水,話筒傳來江曼光的聲音,讓他心中一暖。
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如何說起,他沉默了許久許久。
江曼光察覺他的欲言又止,問說:「怎麼了?」不是太濃的關懷,卻有一種淡淡的牽掛。
「沒什麼。」他忽然覺得有股安慰,看看窗外黯藍的天。「我只是想,我可以去看看你嗎?」曼哈頓上空,此刻也是低垂著這樣黯然的天空吧。他抬頭又望了窗外一眼,突如地覺得有種空虛和輕鬆。
第三章
剛掛斷電話,敲門聲就響了。江曼光覺得奇怪。她在這裡應該沒什麼朋友,就算勉強把住同一層公寓的人算進去,也還沒有熟門熟路到可以串門聊天的對象,她不免有幾分狐疑。
門一開,洪嘉嘉站在門口,正對著她笑。她愣了一下,對那樣的笑容,她總覺得不自在。洪嘉嘉的笑,時而會讓她聯想起一些模糊、不確切的片段,像那時的她自己。她總是那樣的笑——現在回想起來,她實在不太能想像,那時的她怎麼能一再地撐張出那樣的笑臉。這不是現在的她做得到的。到紐約以後,她變得不愛笑。和心情無關。相反的,她很喜歡這種感覺,接近於放肆,但她就是不會想笑,是以,每每撞見洪嘉嘉的笑臉,她總會那麼不防。
「你好,曼光。」洪嘉嘉笑得出水,帶一絲少女的靦腆。「對不起,打擾你,我是想,我要想超市買些東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超市?好啊。」江曼光想想,點廠點頭,有些生活必需品必須張羅。「現在嗎?」
仔細瞧了,她發現供嘉嘉的笑容很甜,她的甜是自然水果甜,甜中帶甘,不像有些人是人工精的,甜中帶膩。
「嗯,方便嗎?」
「等等,我看看……」她摸摸口袋,鑰匙帶了,還有些錢。「可以,走吧。」隨手帶上門,和洪嘉嘉並肩走下樓。
陽光不烈,透的熱溫吞吞的。江曼光隨手擋了一下太陽。她討厭這種溫吞,但這樣的天氣其實很舒爽。
「你來這裡觀光的嗎?還是唸書?」洪嘉嘉很自然地問道。「我看你好像都持在公寓裡很少出來。」
「嗯。」江曼光將雙手插在牛仔褲袋裡,態度閒閒的。「算是觀光吧。」
但來了這些天,她哪兒也沒去,並不像一般觀光客,一來就拚命看這看那。至於一些雅痞必到此一遊的博物館、美術館、歌劇院或者東西村的酒吧,她一步也沒踏進過。就連著名的、透著錢味的華爾街,她連它長得什麼樣都不曉得,只聽說街道狹窄,終年不見太陽,陰慘慘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她甚至只是懶懶的,每天就吃飯睡覺,在房間裡或街頭發呆,吹拂帶絲寒味的風。某種程度上,她來到的意象中的紐約就是曼哈頓,行走在曼哈頓的風中。
「你為什麼會想來這裡?」洪嘉嘉又問。
江曼光聳個肩,反正,就只是反正,她沒去想那麼多,沒去想什麼全新的開始那之類無聊的少女式口頭禪,反正就只是生活。
「你都沒去想啊?」洪嘉嘉口氣裡有些驚訝,跟著說:「不過,你只是來觀光而已,比較無所謂。像我,我朋友都出國唸書,我不來也不行。可是,在這裡不太好交朋友,我又不是很擅於交際,有人說我看起來有一絲孤獨、一點多愁、一點善感,一個人在這裡,真的很寂寞。」
「我想,每個人的情形都一樣吧。」
「可是,你就很自然,那西碧兒都主動找你談話。」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江曼光有些訝異。
洪嘉嘉解釋說:「我聽到你們在樓梯間講話,開門看了一下,你沒看到我。」她頓一下,接著有些遲疑說:「她是不是跟你說了我一些什麼?」
江曼光沒回答;超市就在對街口,她加快腳步,洪嘉嘉跟在她身後,一臉逆來順受的嫻靜。進了超市,洪嘉嘉推了輛車給江曼光,一邊說:「一定有,對吧?」
江曼光還是沒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洪嘉嘉的舉止、態度並不會讓人產生反感或討厭,嬌怯文弱的女性氣質甚至讓人有我見猶憐的感覺;這一點,在多半女性具有堅定強悍風格的西方社會顯得很特別。她的形象完全是柔弱。需要被保護、很女人的風格,而她下意識似乎也流露出那種特質。對江曼光來說,這沒什麼好奇怪,但異文化長大的西碧兒就很看不慣。或許可解釋做文化衝突吧。
「我知道,西碧兒討厭我,她就是看我不順眼。」洪嘉嘉低著臉,有一絲無可奈何。
這樣的表情教人覺得很可憐,江曼光不得不安慰她說:「每個人對人的好惡不盡相同,你不必太在意。」
「我知道。」洪嘉嘉腮旁掛起淡淡的笑。「她一定著我這樣老是無病呻吟,才覺得討厭吧。」一邊拿了一包餅乾和巧克力放過推車裡。「我聽說,她母親是波多黎各移民,她父親則是黑人,她上頭好像還有一個姐姐,她家裡環境不是很好,高中沒畢業就出來找工作了。不過,情況好像也不是很穩定。她白天在一家餐廳當服務生,晚上好像還兼差,不時參加一些電影、戲劇演出的試鏡,可是,都沒有成功。」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在架上拿了一堆零食類的東西,口氣不疾不緩,就像在閒話家常。
「你知道的還真多。」江曼光不以為意,隨手拿了一包餅乾,很習慣這樣的談話模式和內容感。在維多利亞時,和那些外國同學朋友在一起時,很少有人會觸及別人的私事,她也不太會問。但奇怪,一旦和來自相同文化習慣背景的人在一起,對他們漫無顧忌的窺私內容,她那種習慣感自然會跑出來,也像在聽什麼家常。
「沒什麼,這些都是磯崎告訴我的。」
「磯崎?」
「就是四樓的那些日本人。」洪嘉嘉看她一臉迷糊,微微笑了起來。「你也見過那個叫COCO,長得像混血兒的女孩了吧?她爸爸是荷蘭裔的美國人,媽媽是日本人,不過,已經離婚了。她媽媽再婚,繼父家蠻有錢的,和東堂家有生意的來往——東堂光一,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看起來有些頹廢但很有味道的男孩,你應該看過吧。不過,他們好像是在紐約才認識的。COCO她的日本名字叫真下志麻,但她討厭這個名字,所以他們都叫她COCO。她媽媽再婚後,生了一個弟弟,她繼父對她不錯,但她和繼父家的大姐合不來,就和磯崎他們跑來紐約。四樓房間是她租的,但那一群日本人常常跑來她這裡聚會,喝酒、聊天什麼的,所以史畢柏先生很不高興。他們那幾個日本人大都在日本餐館打工,晚上則耗在下東區一些俱樂部或東西村的酒吧,也沒什麼生活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