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適應了房裡的黑暗,她還是覺得視線模模糊糊。她慢慢合上眼。
好像有什麼逼近了,就在她眼前。刺眼的光、斷了線的汽球、模糊的人影……嘈雜的喧鬧、笑聲、尖叫……好吵!她想掐住耳,轟的一聲,一個龐然黑影疾駛輾過她。她感覺有黏稠溫熱的汁液噴濺開來,身體彷彿四分五裂──啊──啊──不……不要──她狂叫起來。
「維納斯,醒醒!維納斯……」
好像有誰在叫她,聲音從曠廢的空間飄來,遙遠又微弱無力。
四周全是腳步雜杳的聲音。有誰在看她。那樣戀戀的眼神,近於哀愁。她覺得她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不明白為何感到那麼哀傷……「維納斯!」好強的一聲呼喚。
她整個人被這個力量拉絆,不斷地往下沉,一直一直地沉到了底,跌入一個無重力的空間……就那樣,睜開了眼。
「沒事了,我在這裡。」映入她眼簾的,是亞歷山大那張因擔憂而顯得生動的臉。
「亞歷……我看見了……」她驀地抱住他,覺得不安,渴望一個靠偎。
「我在這裡,你不必害怕,沒事了。嗯,沒事了,寶貝。」她感覺出他的心疼,感覺出他話裡的親愛。
她覺得安心了,心安地將臉埋在他懷裡。
「不要走!」他動了一下,她下意識抓緊他的手。
他親親她臉頰,很親愛地,猶有疼憐。「我不走。我會在你身旁陪你。乖,再睡吧。」
那溫柔的聲音帶著溫暖的力量,她握著他的手,合上眼,慢慢地再度睡入夢鄉。
「睡吧。」
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靜靜把她看個夠,仿如柔情的眼波。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維納斯在微光中醒來,難得的神清氣爽。
她沒有急著起床,在床上賴了一會,很快,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
「天啊!」她將手舉到眼前,瞪了一會,不敢相信地蒙住自己的臉。夢魘讓她冷汗涔涔,但魘醒後發生的那一切更叫她難為情。
昨晚那情況,她簡直在撒嬌,叫人躁紅臉。她大概是昏了頭。她還記得,她抱住了亞歷山大……啊──她難堪得幾乎要叫起來。
她一邊梳洗,一邊盤算著待會若見到他時該怎麼辦。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忐忑不安地下樓。
「早。」樓下只有亞歷山大在。看見她,微微一笑,打了聲招呼。好像他們一向如此親密。
「早。」維納斯有些驚訝。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
「牛奶好嗎?還是果汁?」亞歷山大抬頭對她含笑。
「啊!」她差點反應不過來,連忙說:「牛奶好了。」說完才想起來忘了道謝,趕緊又補了一句:「謝謝。」
「不客氣。」亞歷山大倒了一杯牛奶給她。跟著又拿了兩片烤好的土司塗上草莓醬遞給她說:「我幫你烤了土司。我想你大概不喜歡吃甜膩的花生醬,也沒有加奶油。」
「謝謝。」她默默接過,卻只是呆呆地望著。
「怎麼了?不喜歡吃嗎?」
「不!那個我……」這氣氛叫人緊張,愈急愈慌張。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吶吶地說,「呃,昨天晚上……那個……謝謝你。對不起!我一定又吵了你們。以後我會注意的……那個,呃,謝謝你對不起……」又謝又道歉的,簡直語無倫次。
他沒說話,只是注視著她。目光專注得好像他從來就是這樣看待她,將她在意。
「你不必將那件事掛在心上。我很高興能對你有幫助。」那語氣甚且溫和得折人。
維納斯訝異極了,心頭有些甜,又有些困惑。
「你怎麼變得──」她不禁脫口而出,又急忙煞住。
「什麼怎樣了?」亞歷山大問。
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維納斯搖了搖頭,放棄追究。管它究竟是為什麼或者什麼理由,只要能跟亞歷山大和平相處那就好了。
「算了,沒什麼。」她將牛奶一口氣喝光,很不淑女地揩揩嘴角。忽觸到他專凝的目光、微蹙的眉角,她才警覺到他一直在看著她。
「我走了。」她心中驀然一跳,低頭抓起包包,飛也似的離開,簡直落荒而逃。
出了門,她才後悔起自己的沒出息,居然不知所措成那樣。真是的!她深深吸口氣,重重吐出來,自言自語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好好的、從容的和他說。一定!」
絕不畏縮、絕不慌張、也絕不迴避。
就這樣。她再深深吸口氣、吐出來,誓語有了見證,說出的話必定要實現。
但她有個不明白。為什麼亞歷山大會忽然對她這麼「友善」?當然,他一直也不是對她不好,只是差距未免太大了,由不得她不揣測,不胡思亂想。雖然如此,她卻覺得心情很愉快,滿溢到氾濫。
一整天,她就處在一種浮飄中,漾著迷幻般的笑下了課。
安東尼走來,玩味地看看她,笑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沒想到她的輕快是這麼明顯,她趕緊努力收住笑,但眉目間那愉悅的光彩仍然不消。她傾傾頭,好心情地說了句俏皮話:「沒有啊。看見你心情自然就好了。」
這原本無傷大雅,但在這樣朦朧的氣氛下,難免有曖昧的嫌疑,倒像一種暗示,話裡又擱著話;不過,這些外國人,即使是暗話也喜歡挑明講。安東尼撫著臉頰,愉快地笑了起來,還沒有單純到,或相反地,心思過多到誤會她的意思。
「看樣子我好像挺受歡迎的。」他也回了一句俏皮話。略傾著身靠近她說:「有空嗎?要不要去看電影。」
「好啊。」維納斯不假思索便答應,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大家都要去嗎?」
「大家」是指上次那票墨西哥同學。
「不,就你跟我。」安東尼答得很乾脆,眼神也很直接。
意思很明顯了。這是一個開始。看電影只是一種名目。
她笑起來。「這算是約會嗎?」
「如果你答應了,那就算是。」流著拉丁族血液的安東尼,天生有著甜言蜜語的本領,不用太肉麻的言語,便讓人聽了覺得受用,不會對他排斥。
維納斯又傾傾頭看他,沒說好也沒不好,又笑了。她知道自己這個角度的表情也許是嫵媚的,安東尼的目光追著,也顯得很欣賞。她覺得自自己有點兒虛榮,但被他那樣看著,她有種想撒嬌的心情。
兩人並肩走出校門,一路說說笑笑。校門前不遠停了一輛車,冷不防駛向他們身前,打斷了他們的說笑。
「維納斯!」亞歷山大從駕駛座上跨下來。
「蘭──亞歷!你怎麼來了?」維納斯好意外,又有驚喜。
「我來接你的。」亞歷山大走到她身邊。略有一絲敵意地掃了安東尼一眼。他覺得他未免靠得太近了。
亞歷山大突然來接她,維納斯覺得意外,她不應該辜負他的好意的;可是……她看看亞歷山大,又望望安束尼,有些為難。吶吶地說:「我不知道你會來接我。我跟安東尼說好去看電影……」
「那麼我想你最好跟你的朋友說聲抱歉,你必須馬上跟我回去才行。」
「為什麼?」維納斯問。她懷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那麼急呢?
「上車吧。」亞歷山大根本不解釋。
「可是……」她遲疑著,看看安東尼。
安東尼倒不以為意,體諒地說:「那也沒辦法了。我們下次再去好了。」
「我很抱歉,安東尼。」
「沒關係,你不必放在心上。」安東尼拍拍她肩膀,溫溫一笑,笑得很善解人意。
「上車。」亞歷山大粗聲催促。看到維納斯和那安東尼走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他竟然不是滋味,相當不舒服,又有種被冒犯的感覺。這感覺是不可理喻的,暗中醞釀一股不滿的情緒。
沒等維納斯繫妥安全帶,他便發動車子,開得飛快,把安東尼甩得遠遠的。
維納斯轉頭看他的側臉,目光便那樣停駐沒移開。這早上亞歷山大突然對她太親切,她沒預期,有些無措。但現在她能這樣直視他了。他突然到學校接她,她心裡是高興的,卻不免納悶,想了想,還是問道:「為什麼必須馬上回去才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亞歷山大轉頭看她一眼,很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帶我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維納斯愣了一下。
「待會你就知道。」
車子當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根本毫無目的地在兜著,倒像在兜風一樣。維納斯望著窗外,說不準心底的感覺了,既複雜又竊喜。她喜歡這種奔馳的感覺,彷彿旋在風裡。
車子在十九號公路來回飛馳了一趟,才往市中心奔去。差不多是晚餐的時間了。亞歷山大停妥車子,一邊問:「肚子餓嗎?想吃什麼?」
維納斯偏頭想想,說:「我想吃炒飯中華料理。」來了這些時日了,她的肚子還是很東方。既然他問,她就按她的口欲照實說,在她的認知裡,可沒有吃「隨便」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