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跑向舞蹈學苑,喘著氣尋找黎湘南。他發現他不停在顫抖,很輕微,但他一直在顫抖。
黎湘南早就下爐離開了,學苑的助理小姐說。
離開了?
他只覺腦海頓時又空白一片。頭一抬,看見對面大樓整面落地窗的玻璃牆。他突然大叫一聲,發瘋似地衝出舞蹈學苑,衝下樓梯,衝出大廈,衝過馬路--
終於撞開門。找到黎湘南時,她已呈半失神的狀態,嘴裡一直喃喃不停著:「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看見他撞門進來,她突然跳起來,緊緊抓著他,用非常清醒,但強烈焦慮擔心和不安恐懼的聲音問他黎北瀟是否發生什麼意外;而喬志高--
「到了!」長廊終於走盡,黎湘南住的病房就在長廊盡頭。那是一間單人病房。
蕭竹筠急著開門進去,臨到門口突然猶豫了一下,她轉頭看看高日安,高日安對她輕輕點頭,說:
「進去吧。」
她閉閉眼,深深呼吸,做好某些心理準備,然後伸手握住門把--
病床上沒有人。
黎湘南靜靜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面對著光。
「湘南?」蕭竹筠輕輕喊了一聲,蹲在黎湘南身前。「湘南,是我,媽媽回來了。」黎湘南沒有反應,連一絲的動作也沒有,不言又不語。
蕭竹筠抬頭望向高日安,眼神在詢問。高日安走近,蹲在黎湘兩另一側身,看著黎湘南,說:
「你放心,她完全正常,一點毛病也沒有;只是,她精神遭受到一些打擊,而將自己封閉起來,不說話,也不哭不笑。週遭發生的一切她完全知道;你牽引她,她也會跟著你的牽引而動;除此之外,她的感情世界是封閉的。」
他輕描淡寫地述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黎湘南所遭受到的「一些打擊」是如何激漾強烈。從她知道黎北瀟的死訊後開始,她就變成這樣,動也不動,不說、不哭,也不笑。
而蕭竹筠什麼也不知道。她一臉疑惑迷茫,緩緩起身問高日安:
「打擊?什麼打擊?湘南好好的,怎麼會遭受打擊?」她皺皺眉說:「對了,她父親呢?我不放心湘南一人在家,所以讓湘南搬去跟他住,他竟然沒有好好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而讓湘南發生這種事!實在太可惡了!」
高日安也跟著慢慢起身,一邊觀察著蕭竹筠。看樣子蕭竹筠對所有的秘密--黎湘南的真實身世,黎北瀟和黎湘南之間的感情--都不知情;但他仍然試探地問:
「蕭小姐……呃,請恕我無禮。我只是好奇得想知道,湘南出生時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你知道的,那種很荒謬的事,比如抱錯小孩什麼的,初生嬰兒看來都一個模樣。」
「當然沒有!」蕭竹筠想也不想,十分肯定地說:「湘南是我十月懷胎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的,我怎麼可能把她和別的小孩搞錯!」她又皺皺眉。「你問這個和湘南遭受到的打擊有什麼關係?」
高日安在蕭竹筠說話時,特別留心她的舉止、神色和語氣,連小動作都不放過。看情形蕭竹筠真的什麼都不知情。他心中迅速做了決定,決定對蕭竹筠隱瞞一切,連喬志高的事也不提,免得事情越扯越大,惹出一番風波。
當然,也許什麼也不會發生,但未雨綢繆總是好,善意的欺騙也比說出殘酷的真相好。
「蕭小姐,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希望你先有心理準備。」高日安用沉重的口吻說。
蕭竹筠被他那種沉重的口吻突然攪得有些心慌,隱約有著不祥的預感。她沒有開口,只是用眼神詢問。
「蕭小姐……」高日安表情肅穆,神色凝重地說:「黎先生他……因為車禍過世了。」
「什麼?」蕭竹筠猛然抓住高日安,激動地說:「你說北瀟他……他……怎麼可能!」
「你冷靜一下!」高日安語氣冰冷;不是他無情無感,而是這事情根本無法勸,只有等時間自然去過渡。
「怎麼會這樣……」蕭竹筠呆呆地放下手。
她真的無法相信,那樣霸氣、氣宇獨冠的黎北瀟,那樣鮮活、意氣風發的人,會那樣消失了!
「怎麼發生的?」
蕭竹筠頹喪地坐在床上,垂著頭,雙手放在膝上,緊捏著膝裙,指掌繃得很緊,顫顫在抖。
「好像是煞車失控,和瓦斯車相撞,引擎著火,所以……」高日安緩緩說著,沒有將話說完。
「當場就死了嗎?」蕭竹筠問。
高日安沉默地點點頭,並不奇怪蕭竹筠這麼問。連黎湘南當時也是這麼問的。
在她們心裡,像黎北瀟那種人,就連死也要死得壯烈--不管形式或意義上。對於黎北瀟自己而言,這樣的死法,也比老病拖延毫無尊嚴,或傷重苟活殘喘兩三日後,以一身的醜陋死去,來得壯麗。
像黎北瀟那種人,是無法忍受自己最後以一身窩囊離開這人間的。他是那麼狂狷、霸傲,一直站在世界的最頂端;甚至連死,也以絕世的姿態衝向天際--他絕不會容忍自己以一身醜陋、窩囊的姿態離開的!
這也是黎湘南和蕭竹筠會這麼問的原因。
高日安思慮到此,突然為黎湘南感到慶幸起來。
「那……湘南--」蕭竹筠歎了一聲,看著黎湘南。
「她因為父親猝死的關係,精神嚴重受到打擊,而將自己封閉起來。」
「她會一輩子都這樣嗎?會不會好?」蕭竹筠憐惜地撫摸黎湘南。
「你不必擔心,她一定會好的。我不是說過嗎?她完全正常。只要有耐心,妥善照顧她,她就會康復!」
「希望如此!」蕭竹筠起身,神色顯得哀淒。
黎北瀟的死,對她來說是不小的衝擊,可以說是震撼,但並不足以令她崩垮。她和黎北瀟之間,畢竟已經過去。
而黎湘南的自我封閉,卻是她最感憂心的事。逝者已矣;但活著的人在人世間尚有需要解決的事,儘管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折磨。
她強打起精神,同高日安道謝:
「謝謝你,高先生!謝謝你為北瀟、湘南,為黎家所做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感激;如果沒有你的幫忙,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客氣,我只是盡我所能--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蕭竹筠轉頭再次看看黎湘南,恢復一向的幹練。這不是悲傷歎氣的時候,該解決的事還是需要解決。
「高先生,」她下定決心說:「我想將湘南帶回家。」
「為什麼?」高日安不自覺地皺眉說:「湘南在醫院不是很好嗎?有專門的護士照顧!」
「這個不是問題,我會請人二十四小時照顧她。」
「不行!我絕不答應!」高日安強烈反對。「湘南的情形很特殊,她需要耐心和愛心的引導,而不只是有沒有人照顧的問題!」
「你放心,我是她母親,我當然是愛她--」
「你還聽不懂!」高日安粗魯無禮地打斷蕭竹筠。「湘南這種情況並不是因為生理的問題引起,而是心理的關係!她需要的不只是有人侍湯奉茶,她需要有人為她解開心裡的結!」
「什麼心裡的結?」蕭竹筠征了一下。
「沒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她需要從她父親死亡的陰影中跳脫出來。」高日安自知一時激動失言,不著痕跡地掩飾說。
蕭竹筠不疑有他,並未再深入追究;但她仍堅持非帶黎湘南回家不可。她說: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帶湘南回家去!」
「你為什麼那麼固執?如果你真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你就應該--」
「我就是因為為她好、為她著想才這麼做!」蕭竹筠大聲駁斷高日安的指責。「我怎麼能把她留在醫院,讓人當作實驗,當作瘋子看待?」
高日安不說話了。他瞭解蕭竹筠對「精神治療」、「精神醫生」,甚至「心理醫生」的看法。她對那些名詞仍有捨棄不掉的偏見;總以為只要和那種人、事沾上一丁點關係,一輩子就永遠擺脫不掉瘋子的陰影。
「這樣吧!」高日安最後說:「把湘南交給我,讓我來照顧她。我並不是心理醫生,湘南由我照顧也不會留下任何紀錄,你應該可以放心才對。」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照顧湘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你和我們又非親非故,你沒有理由這麼做」蕭竹筠沒有馬上答 應,對高日安的動機充滿疑惑。「你該不會是想將湘南當作研究的對象吧?」
「不!請你相信我,我絕對是誠心誠意的!」
「是嗎?」蕭竹筠仍對高日安感到懷疑。「那麼你說,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愛她。我愛湘南。」高日安鄭重地說;認真的語氣,猶如在起誓。
愛?
蕭竹筠愣了一下。這個理由約充份了,但……
「真的嗎?你不後悔?」她不放心地問:「湘南可能一輩子都會如此!你確定你真的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