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不開口反駁我?」連明彥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誠,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誠,反又使他覺得不愉快;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否認或附和.
他不習慣別人對他這樣的沉默.他所處的世界,欣羨的、讚美的、稱仰的、鼓動的,一直是很有反應.
他不知道,無言,有時其實是一種無可奈何.
「我何必反駁你?你本來就是滿口胡說八道.」這人間,並沒有所謂的真實與虛妄,而上天也沒有規定人必得誠實無欺地過日子.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認真.
連明彥對我的觀感他自己並不確然;他看不進我的眼裡頭.
「你──」他湊近我.「你實在真不可愛.」
我扯扯嘴角.「你還不快走?你應該沒有時間跟我抬槓才對!」不管他看透或沒看透,我想與我是無關的.
我們耗得夠久了,久到我覺得自己的精力都耗盡,快要站不住.我渴望聽到那潮聲;又催醒自己該離開.
「喔……好吧!」連明彥沉吟了一會,抬頭看著前方.「我先走了.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沒事少跟這些愣頭愣腦的無聊大學生閒扯,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說得認真,一貫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氣傲.
擺脫了他,我如釋重負.先前他還說「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讓人看到他的從容.
剩下我一個人.佇立在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覺侵襲而來.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該走哪一條路才好?只能抬頭,再低下頭──這一低頭,頓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聲歎息.
僅那樣一低頭,就叫我畏縮退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甚麼?究竟在期盼甚麼?我怎麼能有這種荒謬的情緒、不實的幻想?
「沉若水,你到底在做甚麼?」我喃喃問著自己.
我想是該離開.
走過一個穿堂時,過堂風吹過,風吹發揚,捲亂了我的思緒.我立在堂中,靜靜等風止息;低著頭的我,感到無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頭,迎著我,颳起第二道風.
重抬頭,但見一個人影隨風出現在那裡.
我記得的那雙眼.
「沉若──」我要找的江潮遠,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這便成了他呼喚我的方式.「你來了.我在等你.」
僅就那麼一句話,我知道,我這生終將陷入深深的那墮落.
「這個──」我把紙袋遞給他.「那一天,很謝謝你.」
那晚的記憶帶著黑夜的暗,一簾雨的想像,回聲兀自震漾.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隨意將袋子托在手上.沒說話,僅用一個眼神,示意我跟著他;無須言語,我就那樣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
他似乎不是一個太多話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會用言語表達.穿過穿堂,轉個彎,進入鄰棟並連的大樓.
「潮遠!」剛要上樓,宋佳琪由走道那頭忽然出現,出聲叫住他.隨即看見一旁的我,臉色微微一怔,感覺絲意外,很輕微.
「佳琪.」江潮遠泛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看見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許欣賞他的才華;但我想,他大概也愛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宋佳琪的美,是華麗、高雅的美,是賞心悅目的美;不像我的滄涼,附著青春的憂鬱.
「好久不見.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優雅地還禮微笑.柔聲中帶著甜潤,說:「你好.我記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對吧?你跟明娟一起來的嗎?明娟呢?怎麼沒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並沒有……我──」回答得有些難.
「是我請她來的.」江潮遠接去了我的為難.「上回我們偶然遇見,談起我早先在音樂廳演奏的曲目,我就請她有時間過來.」
他無須隱瞞;沒有經心宋佳琪眼眸裡模糊的疑想.對他來說,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我.我是那樣地渺小,那樣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無庸考慮得太深太遠.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來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來.點頭說:「那你們去吧.我不多打擾了.」態度顯得很客氣,處境分明.「待會見,潮遠.七點鐘在陳教授家的聚會,可別忘了.」
嬌麗的臉龐,不經意地流露出屬於兩人天地的親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遠會心她的俏皮,笑起來.
他的眼神在對她訴情,宋佳琪不知是輕忽了,還是不懂或不在意,轉身離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顏色,但只一剎那,那雙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來吧.沉若──」再一次,他喚著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個「水」字.他自己也察覺,但僅是笑了笑,沒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開門讓我進去.
我第一次這麼近身靠近一架鋼琴.漆亮的琴身反映著我,怯卑的輪廓;我簡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開琴蓋,朝我傾了傾頭.我猶豫又猶豫,默默搖頭.
他坐下來.修長的手,宛如和風,在琴鍵上輕輕拂過.我不知名的曲詞.彈了幾個小節,他便停下來,往裡挪動,側過臉來;我微遲疑,坐在他身側.
「試試看.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輕輕拉住我的手移到鍵盤上,推動我的手指輕敲著琴鍵.
我很快縮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剎間,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間.他許是感到詫異,對我不符合年齡青春的粗糙雙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鋼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長的手,對照自己一雙勞動粗糙的手──我以為往前進一步的幾呎距離,急速地倒退好幾光年的距離.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輩子也走不到;太遠了,我們之間的差距.
「江……潮遠先生──」我心中一直梗著一個疑問.我查問過了,江潮遠十七歲時就奪得多項國際鋼琴大賽的桂冠,被驚為出世之才,譽為「東方的莫札特」,是國際各知名交響樂團爭相邀請合作的對象,國際知名的古典鋼琴音樂家.這樣的顯赫背景,怎麼會無端地改編流行的樂曲,且在個人演奏會上一連的古典曲目之後演奏?
雖說現今樂壇盛行著古典與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樂,一些學院鋼琴家被塑造成明星,爭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屬於那些的,不能那樣算.
「不為甚麼」.明白了我的疑問,他神態一片淡然.「只是覺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頭一回不小心聽見,就覺得很喜歡,很想經由自己的手將它彈奏出來.你覺得不好嗎?」
「不……我根本不懂……」
「那麼,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搖頭,說不出喜歡或不喜歡.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動,催著我想掉淚.「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傷,好像有誰哀哀地在訴說他的無奈.」
這是十五歲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遠默對著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進裡頭;裡頭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雙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彈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離這樣的近,哀涼的曲調就像帖在我耳邊傾訴,更教我感到驚心.我退站起來,跟著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聲引來許多人觀望.發覺是江潮遠,爭相傳告,引來了更多的人,圍堵在琴房前廊,結擠成密實的牆.
泜潮遠察覺,不等曲調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靜地轉身,情帶冷淡地掃視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訕訕地退走,三三兩兩的,再無任何徘徊.只除了一個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當然可以不必走,因為她是最特別的.
「我是不是打擾了?」她含笑問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遠,坐在他身邊,手指輕聲彈奏著琴鍵,和他相應合.聲音帶笑說:「你在指導若水練習?難得你會主動這麼做.爸千說萬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你點頭,你也只肯答應一個星期來一次.看來,你一定很欣賞若水的才華嘍?」
「不是你想的那樣.」江溯遠微笑搖頭.「我只是感覺到一些共鳴而已.」
「共鳴?」宋佳琪聽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遠指的是甚麼.他在說那首他一聽便覺得心受悸動,而將它改編彈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遠卻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多做解釋;那個笑,沒有縹遠,有些寂寞.
我變得不懂了.他的眼裡看的,映滿著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為何還會露出那種神情?他的世界那麼廣闊、那麼大,他的眼神卻又為甚麼有時會變得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