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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林如是

  我不解地望著他,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淡遠.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嗎?沉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來的聲響.「明娟說,從來沒有人送過你花朵、對你邀請,但我想不是沒有,而是你不願意.今晚,你願意接受這朵玫瑰和邀請嗎?」

  我說不出話,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歡嗎?」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遠淡.「還是你另外有事?已經有了其他的邀請?」

  「不!我喜歡──」我猛搖頭,脫口輕喊出來,接過那梗深紫的玫瑰.帶一些難說出口的艱難,說:「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潮遠先生……」

  夢啊!那又涼又遠的夢,我一直不敢奢求的夢……江潮遠微淡一笑,印象那樣涼涼遠遠……那些散亂四佚的往事,那久遠以前的曾經,那說過要遺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沒而來.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遠引我到火爐邊,點起壁爐.整個屋子,瀰漫著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覺.

  整棟房子看來是特別設計過,別異於一般鋼筋水泥的冰冷現代化大樓和公寓,擁著溫暖的壁火,獨立遺世在市塵外.

  窗外不遠,我暗暗佇立過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閃爍.當年那些暗自流淚的歎息,隨著十二月的冷風吹拂,似乎依在風中徘徊.

  「要喝點甚麼?」江潮遠注意到我的視線,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麼,喝點葡萄酒好嗎?」

  當然好.只要是他給我的,不管甚麼,我都覺我好.

  他給我一杯紫紅色的葡萄酒,走到琴邊,隨手彈了幾節和弦,往我笑來,問道:「要試試看嗎?」

  我搖頭.退縮裡有不可說的卑卻寂寞.

  他沒有勉強.突然彈奏起來.琴聲哀哀,是我初識的那曲悲涼.我走到琴邊,幽幽的琴聲伴著悠遠的心情,不由得歎息.

  「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為什麼會那麼無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時他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而今我不再是那時的女孩了,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聽它辭句裡的意思吧?」江潮遠卻以為我只是單純地對英文辭句的瞭解.略略退身,讓出空間,重又問說:「要試試看嗎?」

  我還是搖頭.「我不行的.」

  他靜默半晌,突然說道:「那是也是像這樣,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沒來.隔幾年,我再回國,演奏會上為你留著的位子也又空著,一直沒能再見到你……」

  我以為他已經遺忘,乍聽見他提起,酸楚的淚驀然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

  「當年你還那麼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涼.「沒想到那個小小朋友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潮遠先生,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請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江潮遠卻還是微淡笑著.「不管怎麼樣,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潮遠先生.」神啊,求求你,給我所有的勇氣,傾聽我藏在內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著你,從我十五歲開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我一直等你回頭看看我,但你始終看不到我.潮遠先生,請你看看我好嗎?我一直在這裡等著,等著你回頭──」

  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來,漫淹過我的眼,我的臉.

  「沉若……」江潮遠沒有露出驚訝,卻竟發出一聲歎息.深遠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著你,但你卻始終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裡惦記著你,我……我……」

  「沉若……」他又輕歎.「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時,你對我談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樂和鋼琴的你,卻那般使我感到共鳴,感覺你彷彿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卻沒想到……我以為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他遲疑良久,彷彿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滿目的淚模糊掉我的視線.無聲的哀流潺潺著無奈的悲語.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沉若……」他輕輕替我拭眼淚.「你這又何必?」

  「你還記得當年我問過你的,元微之的詩句嗎?潮遠先生?」我仰首望著他.

  曾經滄海,卻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過一抹為難.

  「請你回頭看我好嗎?潮遠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俯聽我的祈求.

  「沉若……」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輕輕地,那歎息直比我無聲的流淚.

  我想緊緊的擁抱住他,一輩子想念.

  「我不能……沉若──」幽淡的眼露出與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是個有婦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輕輕推開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傷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淚雙垂.哀聲祈求:「請你回頭看看我,潮遠先生.我甚麼都不在乎,甚麼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對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淚潺,可憐我的楚楚,卻無語對望,徒有空歎.

  我不顧一切投入他懷中,緊緊擁抱他.他親觸著我的唇,親吻我的酸楚.遙遙巫山,如是夢幻一場.

  「沉若──對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開,頻頻搖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種掙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斷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雲永遠遙迢.但似那追日的誇父,終究渴累而死;而太陽,是永遠追不到的.徒留一聲空哀歎.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語,一步一步慢慢向後退,任淚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麼祈求,他還是不能愛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後退.模糊的眼中是他傷痛無奈的不能挽留.

  我轉身跑出去,擦肩而過一個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後他的追喚,恰似海潮痛聲的歎息.

  像初識的那琴聲琤琮,彈奏著一曲純情哀傷的詠歎調.

  ***

  新一年開始,陰雨就一直一斷,假期最後的一天,更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鎮日落著淹洪的大雨.

  媽冒雨去開工,回來時,全身像浸泡在水裡一樣,渾身濕透漉漉的.

  「媽!你怎麼淋得這麼濕?」我趕緊拿條乾毛巾給她,催她進去換洗.「你趕快進去洗個熱水澡,換上干的衣服!」

  「沒關係,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媽輕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膠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場,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趕快去洗澡,以後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許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裡又驚又痛.她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說沒甚麼,你不必大驚小怪──」媽不以為然地擺個手,咳嗽了兩聲.「只是有點著涼,吃顆藥就好──」

  「請問……」門口有人輕聲在探問.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驚訝.她甚麼時候回來的?又怎麼會突然跑來找我?

  「你朋友?」媽問道,又咳嗽一聲.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進去.「你趕快進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媽邊咳邊走進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來訪,一時亂了我方章,我也就將媽輕忽,沒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見.請坐!」我招呼著宋佳琪.

  她額首微笑,略略打量著陰暗簡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雜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問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為什麼會突然來找我?

  「對不起,突然冒昧來拜訪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樣親切美麗.含笑問侯我:「很久不見了,你可好?多年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她微頓,凝目看著我.然後說:「變得疏淡美麗.」

  我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確知她的來意.

  「你甚麼時候回來的?」我問說:「沒聽明娟提起,我還以為你人在歐洲呢!」

  「聖誕節前就回來了.因為臨時才決定,所以也沒有通知阿姨他們.」她的笑容依舊,態度輕描淡寫地.

  我跟她並不算真正的認識,也沒有交情,她為何會突然來找我?難道是因為江潮遠嗎?她突然回來,也是為江潮遠嗎?

  「你突然來找我,有甚麼事嗎?」

  她不再笑了,端斂起姿態,正視著我說:「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聖誕夜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從潮遠的屋子裡跑出去──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我沉默不語,對她的詢問.

  她並沒有非要回答不可,又問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喜歡潮遠,對吧?」

  我略低了頭,仍然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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