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我怎麼樣?」她問.
我微微聳個肩.反問她:「你呢?精神這麼好,應該考得不錯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說:「陳冠輝,X中畢業的.你應該看過這個名字才對,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來了.那封我始終不曾拆開的淺藍色信箋.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畢業的學生,分外有一分張揚的氣質,很一副理所當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聽李玉菁提起你,說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認識你!」
「你好.」我禮貌點個頭.
「你有空嗎?我請你跟李玉菁喝個飲料,大家聊聊天,做個朋友.」他很主動,毫不靦腆.
「謝謝.不過,我還有點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譟,說:「一起來嘛!沉若水.才剛考完試,好好玩它天,放鬆一下心情.」
陳冠輝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請你務必賞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為難之際,竟見連明彥大步朝這裡走過來.他本來就長得明亮光采,這一竟然,彷彿黑暗中見著了光.
「考完了?」他逕自向我走來.
「明彥?」我好生意外.「你怎麼會來這裡?怎麼知道──」輕輕搖搖頭,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我跟明娟問了地方.算算時間,你差不多快考完了.」他笑了笑,似乎很欣賞我的訝異.
看見連明彥出現,李玉菁跟陳冠輝相顧一眼,放棄對我的邀請,說:「既然你跟朋友還有事,那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聊.」
我鬆了口氣,總算如釋重負.
連明彥並沒有多問.可能以為我跟他們在討論考試等問題,就像週遭那些考生一樣,七嘴八舌地很興奮在討論考試的結果.
我們並肩走著,不知要往哪個方向的漫無目的.
「那晚演奏會,你怎麼沒有來?」他突然問起我的不願提.
「那是當然的,隔天我就要考試了啊!」我一派理所當然的口吻.
「我以為,你會想見他一面.」
我轉頭看他,他這又是在試探甚麼嗎?
「你特地來找我,就是為了想說這些?」我的眼神涼涼的,無所謂,不笑了.
他不答.轉個向,說:「過幾天,國家交響樂團將在音樂廳演出,他們邀請我參加這次的演出,擔任第一小提琴手.你一定要來.」
「能去的話我就去.」我不肯定.我盤算好了,明天開始就去打工,賺存大學的學費,我打算白天跟媽到工地做零工,晚上則到便利店或是快餐店當店員.錢比較多.
「你一定要來!」口氣在些暴躁.他要我肯定的答覆.
「我可知道,明彥,我怕到時──」話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迫著把話吞回去.
我的不確定,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教他難以忍受.
他一向高高在人群之上,才華出眾,不知道生活的困難.我無法解釋清楚,索性不開口.
「你一定要來!」他重重又說了一次.扳住我的肩膀,逼住我的臉龐叫說:「聽到沒有?我要你一定要來!這算是我的請求──」他甩開臉,衝到一旁.「該死!為什麼要讓我求你?」
「明彥……」他驕傲受挫的表情教我啞然.
我默默走近他,拉住他的手.
低聲承諾說:「我去……我一定去……」
他曾經幫過我的一次軟弱,這就算是還給他.
「沒關係.你既然不能來,那就算了.」他冷靜下來,似乎感到對我的為難.
「我一定會去.」我很肯定地望著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著很輕的撫觸,將我摟入懷中.
***
媽托人幫忙,我在家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找到一份臨時工的工作.工地離家走路大概十分鐘的路程,走得快的話,五分鐘就可以.
連明彥演奏會當天,我一下工就火速趕回家沖洗換裝,匆匆跟媽說一聲後,顧不得吃飯就衝出門,但還是給趕脫了公並汽車.
等了二十分鐘,才盼到另一班公車,半路卻給塞得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趕到國家音樂廳,已經七點過了十五分,無法進場了.
我只好在廳外徘徊,挨著昏寂直等到散場.
散場後,趁著混亂,我想或許能悄悄遇見明娟,請她代我向明彥致歉.探望的眼神偏生驚見了人群後的江潮遠.他輕輕攬著宋佳琪,微傾著頭,聽著她笑.隔了那麼遠,我彷彿也能聽見他們彼此充滿笑意的喁喁細語.
我心中一黯,凝了淚.仰高起頭,不願它掉落下來.
我依然寄住在舊夢裡;黯淡是夢裡唯一的光輝.
***
日子仍舊是那樣地過.我每天和媽到工地打零工,下了工就趕到快餐店打工.明娟找了我幾次,我太忙,沒時間多理會.
連明彥沒有再出現,我內心負載著對他的小小愧疚,在一日疲累過一日的磨難裡,一點一點地給噬吞掉.
半個月後,收到成績通知單.隔不久,聽說連明彥和江潮遠及宋佳琪一同飛赴了歐洲.
報上登出他們的消息,附刊了一幀江潮遠與宋佳琪甜蜜幸福相偎的照片.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依舊,遙遙地似夜空中的星球.
大學錄取通知寄來那天,我領到了第一個月的打工費.三萬塊整.
我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學的外國語文學系.
第五章
「沈若水,等一等!」
鈴聲才響,堂上先生剛宣佈下爐,我立刻合上課本,起身趕著離開教室.連上了兩堂喬艾斯,腦袋被那些意識流沖得昏昏沉沉.班貝喊住我,肥胖的身軀氣喘咻咻地趕上前;每次聽她的叫喊,尖細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著兩隻眼睛看著她.這個時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幹嘛走得那麼急?追都追不上!」班貝埋我兩句.喘口氣說:「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問.
班貝伸出兩根手子頭.「兩個星期.」
「怎麼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塊.」
「這麼少?」我抽了口氣.
「就是這麼多,才會找上我們這些窮學生,剝削我們的智慧和勞力.」
我沉吟一會,點頭說:「好,我接.」
「那好.待會你到『社辦』等我,我把稿子拿給你.你下午沒課吧?」
我點頭.擺了擺手,剛要走,又被她喊住.
「對了!」她說:「電機系那個黃建朔的邀請,你考慮得怎麼樣?給人家一個面子嘛!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那傢伙聽說滿不錯的,很多女孩搶著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對班貝擺個手,自顧走了.
「沈若水,你再這樣孤僻,當心變成一個老處女!」班貝尖細的嗓子,叫魂似的討厭.
我今年二十一歲,一個游漾的靈魂.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經忘了當年的夢想,不再仰頭對天,也不再讀詩聽音樂.每天,我認真地讀書做筆記,和同學交互討論功爐,甚或者無聊地嬉戲;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也隨之招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我的生活平靜安逸,也許,有一點小小的無趣.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走得遠遠的.每天,我都在算,還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揮開這個桎梏.月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紅筆一格一格地做了記號,每過一天就劃下一個X,遺掉這格曾經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開始,經由同學的介紹和報紙的徵求廣告,我開始接一些翻譯的工作,翻譯一些羅曼史小說和錄影帶字幕稿,賺的錢雖然不多,比起從前在工地做雜工,著實好得太多.有線電視發展蓬勃後,類似的翻譯工作跟著多了起來;「聽譯」價碼高,投資報酬合算,我乾脆利用下午沒課的日子要電視台兼差.
只要有時間,不管甚麼工作,我都不挑;聽譯也好,羅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錢賺,時間又許可,我一定會把這筆錢賺到.靠著這些收入,勉強足夠應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媽是漸漸地老了,時常在我耳邊咕嚕,叫我該交個男朋友,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她托鄰里的大嬸阿婆為我留意適合的對象,只深怕我會孤單到老.她卻忘了當年她告訴我的那些話;忘了她告訴過我學得個本事,一個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媽的焦急,媽的煩憂.但我無策.
我不是立意要錯過.很多面容走過,但我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沒有一張能扣動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樣錯過.
長髮為君留,為君綰情意.我把頭髮削得很薄,削成風吹的微亂;那微亂,上肯將心稍放.
在宿舍餐廳解決掉午餐後,到「社辦」找班貝.在廊前遇見了陳冠輝.他也上了同所大學,資訊系.
「沉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學後,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對.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橋畔.偶爾與他在校園不期而遇.累積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