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多半會在他慣常去的咖啡館。果不其然,我在上回我們去的那家咖啡館找到了他。
他不是一個人。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坐在一起,正在互相對著彼此笑。笑容很好,好似天和地中間就只剩下他們這兩個。
我抽口氣。當然沒有像言情片的女主角那樣掉頭走掉。
我走過去,拍拍杜介廷的肩膀。笑容就勾起來。
「理兒!」杜介廷好不驚喜,一下就攬住我。「怎麼突然來了?!」想起他對面的同伴,柔聲說:「來,給你介紹。這是我大學的學妹,章芷蕙。芷蕙,這是理兒。」
「你好。」我看著章芷蕙烏黑滑溜的長髮,長睫毛娃娃似的大眼睛,圓潤的兩頰及紅嫩飽滿的嘴巴。
東方人喜歡這種柔情似水型的;就是西方男子也會戀戀那嫵媚溫柔的女人味。
我屬於個性的美,只落顯出稜角。
發現自己下意識在比較,我的心往下沉一公分。
這意味著我在意。在意什麼?模模糊糊的。
那滋味不好。我不想去探究。
「你好。老是聽學長提起他美麗的女朋友,久仰大名了,今天總算見到廬山真面目。」章芷蕙抿抿嘴笑。
她的眼眸盈水,會閃光,裡頭那一抹究竟是犀利或者奚落,可真有點難辨。
杜介廷只是笑,目光落向我,也不否認。
我訕訕地。想表現得大方一些,卻大方不起來。
章芷蕙收拾東西說:「學長,你女朋友來了,那我就不當電燈泡了。」紅唇微微咧開,揮個手走了。
多半的人總以為長得柔柔似水的女孩,個性就一定也是溫柔嫻靜得像水一樣。
其實完全沒有那回事。章芷蕙長得非常女人,可那兩句話就可以看出她性格的「躍動」。長相和個性是無關的。
如果我敏感一點,我現在應該聞到一點煙硝的味道。
我不遲鈍的。
「怎麼突然來了?」杜介廷讓我挨著他坐,親膩的吻吻我。
「想看你,就來了。」
我已經快三個禮拜沒見著他了。電話是不夠的。都在同一個城市,怎麼感覺離得比我在維也納時還要遠?
杜介廷像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事,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感歎說:「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想我。」將臉埋進我的頸子後。
這樣的親膩!
我的心酸起來。「你呢?為什麼都不來找我?」
我本來不想提的,不願顯得小家子氣。
「對下起,我最近比較忙。」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啊,我實在想死你了。」輕描淡寫就這麼帶過。
我也不想在這件事上打轉,靜靜感受他帶給我的溫暖。這段期間,我真的累慘了。
「理兒,」杜介廷的唇在我鬢旁磨蹭著,「搬來和我一起住吧,嗯?」
尋常人這時候不管怎地都不該再矜持了,何況,又在見著了章芷蕙那樣的女孩以後,我應該趕緊把杜介廷抓得牢牢的。畢竟,像他這樣的條件又對我好的男人不好找,我不應該太放心或太不經心的。
「我……」我來找他,有一半原也是想尋求這慰藉的。「對不起,介廷,我找到了一處公寓,跟對方說好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脫口說出這些話,違背了自己的心意。以前我最討厭小說電影裡頭的主角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或誤會而生出一堆糾葛,但現在我在製造這樣的麻煩。
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是對那個章芷蕙敏了感。
可多半的女孩應該都會警惕起來,牢罕抓住她的男朋友的。我也想這麼做的,怎麼張開了嘴卻完全違背我心裡想的。
「理兒!」杜介廷眼神痛起來,好不失望,放開了手。
「對不起。」我心虛了,伸手去抱他。「我跟對方說好半年。就半年,我再搬過去,好嗎?」
「真的?」杜介廷往我瞅來。臉色好了一些。
「真的。」我保證。
「今晚到我那兒好嗎?我們好些天沒見了……」他戀戀地撫著我背脊,眼神熱呼呼的。
我遲疑了一下,輕輕地點頭。
柏林太冷了,冰寒的夜晚尤其難捱。我也想有個熾熱的身體溫暖我。
杜介廷渴望我,我也是渴望他的。
他雙手環緊我,目光低低看我。
我喜歡被他這樣看著。因為那表示,他是愛戀著我的。
沒多想,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也不管是人聲鼎沸的咖啡館裡,他勾住我的腰,就那麼親吻起來。
他捲著我的舌。摟在我腰間的手,瞬間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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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衣住行,生活中最困難的最磨蹭的,大概就是住這一項了。吃可以隨便就打發,衣可以隨便一件牛仔褲襯衫作數,行在大城市中地鐵巴士方便得,就是這個住——要找個遮風蔽雨的地方難度實在高。
洪堡大學附近這幢舊公寓三樓臨街的房間,我橫看豎看,都合意極了,房租也合理,水電暖氣分攤,實在可以了。
室友姓王,巧合她名叫淨,讓我想起靜子。不過她的淨是乾淨的淨;人就像她名宇,長得乾乾淨淨的。
她也說國語。我這麼說,她看著我,慢吞吞的、軟軟的語調,說:「我們叫它『普通話』。人家這裡說的國語是德國話。」
我笑起來。王淨那軟軟的腔調煞是好聽。
她和李紅很不一樣。李紅是精鑽型;她像珍珠,光蘊內斂,不搶眼,卻夠吸引人。
我只在意一件事,就怕又不習慣。老實問了。還好,她的男朋友在法蘭克福。
「哈!」王淨倒笑了。「你在意這種事,恐怕找不到住的地方。」
我不是在意,我只是不習慣。
「有什麼不一樣?」王淨反問。
其實我不是彆扭。我不習慣的是李紅那個人。
說好週末搬家,我便走了。
這兒離大學近,離「舒馬茲楊音樂學院」倒有幾站的距離。不過無妨,一切合宜又合理。
我跟李紅提了要搬,她沒多說什麼。倒是靜子,電話中我也不好談太明白。可靜子瞭解,說搬了也好。
走到了大街,我等著紅燈。馬路對面從朋馳車中走下來的一對男女攫去了我的注意力。
他們正走向餐館,女的是隨處可見的日耳曼美女,男的我眼熟,似曾相識……啊,的確是認識的。舒馬茲楊。
柏林這麼大,怎麼會在這裡撞見!
我知道,這叫偶然。機率這回事,就是越期然就不期然。不期然,卻倒就那樣撞見了。
舒馬茲楊當然沒有看到我。攬著他的女伴走進餐館,即使他看到了我也不會怎麼樣。我不會帶著那種小說性質的陶醉,也不會胡亂幻想。
舒馬茲楊待我一點都不留情。每次每次,我都快被節拍器單調的聲音搞瘋了,可是他的藍眼珠冰冷的,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的藍眼珠像夏天的地中海,但是冬天的溫度。
我想念太平洋。想念那嵌著美麗傳說、艷亮星光的亞細亞的星空。
柏林的冬天太蕭瑟。
我呵著手,呵出一團白霧。看了舒馬茲楊和他女伴的背影一眼,不等他們的身影消失進餐館門後,就收回了目光。
綠燈亮了,旁邊穿西裝的德國男人禮貌地對我比個手勢讓行,我沒客氣,大步跨過了街口。
不爭氣地,我想起杜介廷溫暖的擁抱,想念他熾熱的體溫。
我到底是不是做了件蠢事?我應該搬進他公寓的。
現在還不遲,我馬上回頭還來得及。可是——
說杜介廷體貼?他到底也沒堅持。
就維持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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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是週末搬,王淨臨時通知我,她週末幫人代工,希望我趕前或壓後搬。重新敲定時間,她禮拜五中午以後在公寓等我。
天黑得快,我希望在天光隱去之前把煩人的事情解決掉,想想只有早退,折掉練習的時間。
舒馬茲楊規定我每天練琴的時間最低限度兩小時,但想要出頭,兩小時是不夠的。我自己供奉不起鋼琴,能練琴的地方只有學院裡,所以我每天都耗到很晚的時間。
這舒馬茲楊當然也知道。當然他不會感動,那只是我必須的功課而已。
在他眼中,我何止沒天份;可能,連「勤能補拙」都被當成多此一舉。
若說這不傷人、不打擊我,是騙人的。但我寧願相信曼因坦教授說的,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我的音樂有屬於它自己的靈魂。
許多人的音樂都有靈魂。我不是唯一的。但曼因坦教授說,可惜他們音樂的靈魂都附著了原作曲家的靈魂,都受了禁約。可是我的音樂不羈,因為我的靈魂不羈。
曼因坦教授說的「不羈」,不知是不是因為我抓不準節拍的關係,所以我的音樂常常會「出格」。教授說這是好的,但當然他也要我注意。可舒馬茲楊一點都不留情,把我彈的鋼琴批評得體無完膚。
我是有點怕他——也不是怕,很無力就是。
像現在,不得已要到他辦公室,我的腳步有千斤重,比蝸牛帶殼爬行還艱難。
門掩著,沒關全。我不敢貿然就推開,在邊上先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