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還努力做什麼?」舒馬茲楊毫不溫情的潑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須的。你老老實實的練習就是。」
「你不相信『才華』這種事?」
「才華!」他冷哼一聲。
他的反應讓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欽羨他的才華——然後我想到樂評家說的「江郎才盡」。
「你上回彈的那首曲子——」舒馬茲楊忽然又開口,「叫『星空下的情人』是吧?再彈一遍。」
我有些訝異,照他的話彈起來。
這首曲子是我爹邂逅了我母親大人後,夜夜輾轉,相思而不能成眠,為我母親大人而作的。只為我母親大人一個人彈,從不曾公開發表。
很浪漫對吧?
聽過這故事的人都很感動。尤其是女人。我家的男人,浪漫得……
彈到中途,舒馬茲楊忽然加入,與我四手聯彈。我不禁轉頭看他。我們並坐著,他的腿輕碰到我的腿,我們的肩膀微微碰觸著。
我驀然想及杜介廷,驟然停了下來。
我爹是個浪漫的男人,「星空下的情人」太纏綿。我聽過我母親大人彈它一遍又一遍。現下這一刻我沒心情。
「今天就到此為止。」舒馬茲楊說:「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一口回絕。
「你今天心情很不穩定。」琴音就聽得出來。
「沒有。」我不承認。
「一起去吃飯吧。」他站起來。等著。
「弄傷我的手的補償嗎?」我的心地壞起來。
舒馬茲楊臉色變了一下。「你可以去投訴我。」
我只能惡狠狠的瞪他。他始終沒道歉。
「一起吃午飯不會有事。午飯是應酬,晚餐才是約會。」他說。
「我不擔心這個。」我不想跟他吃飯。「也不要應酬。」
我連補償都不想要。起身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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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坐在舒馬茲楊的車子裡,就在他身旁。街對面,是昨日杜介廷和我分手的街角。
「你還要跟著來嗎?你應該有約會吧?」他沒道歉,我也不道謝。
「約會是晚上才約的。現在這時候,是應酬。」舒馬茲楊沒讓我的刻薄佔便宜。
我意識到我受了傷的手。嚇!他弄傷了我的手,所以當一趟免費司機應我的酬。
我一點都不會領情。
推門進咖啡館。我也沒有把握杜介廷和章芷蕙會不會在裡頭。
我想和杜介廷再談談。只要他肯跟我談,也許能挽回什麼。
我要了一杯咖啡。有人跟在我之後進來。是舒馬茲楊。
他走向吧檯。
許多人認出他,引起了一陣小騷動。舒馬茲楊在樂壇的浪頭就算已淘過,餘波仍然在蕩漾。尤其當時,是他自己嘎然主動斬斷一切,原因不明,就變了傳說。
一杯咖啡我喝了半小時,沒讓我白等,第二個半小時,杜介廷擁著章芷蕙推門進來。
看見我,杜介廷楞了一下,走了過來。章芷蕙跟著過來,看仇人一樣看著我。
「理兒……」杜介廷的聲音聽起來倒有幾分過意不去。
「你想怎麼樣?」章芷蕙目光發狠,不退讓又理直氣壯。
談起戀愛,好似女人總是比較奮不顧身,比較張牙舞爪。
我看看杜介廷。什麼都不必再談了。
母親大人在維也納浪漫地邂逅我爹,我到底沒有我母親大人的運氣。
剩下半杯的咖啡我沒喝完。我不要了。
結果跟杜介廷一句話也沒說到,我啞了口,推門出去。
舒馬茲楊跟著出來,我也不吃驚。我想他有點閒。
我沒有哭。傷心是有一點,難過也有許多,偏偏眼淚就是擠不出來。根據一些心理學的理論,如果我能嚎啕大哭,對身體或許比較好,對情緒也有幫助,或者悶在心口,抑鬱成疾,也許會得內傷。
我沒說過,我不太喜歡弗洛依德或容格心理分析那一套。日耳曼是個太實事求是的民族,不怎麼討人喜歡。
「喂——」舒馬茲楊抓住我。他不是一個親切的人,但連他也以為我大概迎風在掉淚。
「幹嘛?」我皺眉。幹幹燥燥的眼眶和臉龐倒教他意外。
他示意我跟著他。上了車,我說:「你不去約會嗎?時間不早了,下回去準備來不及。」
他點了根菸,吸了一口,看我一眼。「如果你想哭,我不會介意。」
這個人以為他是什麼?神父?等我告解?
「是不是你還要慷慨的借出你的胸膛,讓我俯在上頭哭?」我諷刺。我不怕他了。沒所求就不怕了。
「如果你需要的話。」
舒馬茲楊一本正經,卻教我恨了。
他全看到了。聰明的他以此類推,大概全部都瞭然。
「情緒渲洩出來會比較好。這裡沒有別人——」
「你就是別人。」我打斷他。
「你可以當我不存在。」
我不想說話了。撇開臉。
「劉理兒,你這樣對你自己沒有好處——」
「你一定要我哭嗎?!」
「我看你壓抑得很辛苦。既然那麼在意,就不必裝得毫不在乎——」
「別說得你什麼都知道似!你自己呢?比我好不到哪裡去!」我對他大吼。「別人苦不得有機會站上舞台,你偏要裝模作樣拒絕慕尼黑國家劇院的邀請和瑪琳夫人的贊助。你想表示什麼?不屑嗎?你舒馬茲楊是天才沒錯——但你的輝煌過去了,江郎才盡罷了!」說到最後口不擇言。
哦,我不是有個性,我只是惱羞成怒。
「你——」舒馬茲楊的藍眼珠窄起來,臉色鐵青得嚇人。
他揚起手臂。我以為他會打我,但沒有。他忽然發動車子,沒有示警,一下子就飛衝出去。我的胸膛狠狠撞了車座前緣,又彈了回去。
車子瘋了。超過速限,瘋狂地四處飛撞。下過雪,路滑,很容易失控。
「舒馬茲楊……」我受不住。全身被撞得發痛。
他沒理我,繼續橫衝直撞。突然,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子裡,煞車不及地衝撞上一堆擺放整齊的垃圾桶。
我下意識閉上眼睛,身體側弓,緊緊抓住椅背。
直到天地都安靜了,舒馬茲楊冷冰冰的趕我下車。
「出去。」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神是狠的。
「冰天雪地的,你要我自己走回去?」我全身都在痛。
「那不關我的事。」舒馬茲楊身上流的血不是溫的。
「可是關我的事!」我叫起來。我連身處在哪裡都不知道。「你至少要送我到最近的地鐵站。」
「我沒那個義務。」
「你有!」
「笑話!憑什麼?」舒馬茲楊居然冷笑起來。
我壓下氣。「是你將我帶到這裡的,就有義務將我帶回去。」
「我可沒有綁住你手腳押你過來。」
「舒馬茲楊,你紳士一點。」我瞪著他,一點都不懷疑他會將我丟在零下一度的雪天裡。
「我本來就不是紳士。出去!」他的語氣更冷。
我不動,和他冷刺的目光僵持著。
「你不出去是不是?好!」他打開車門,丟下我,頭也不回就那麼走掉。
「舒馬茲楊!」我早知道會這樣。一定會被他丟下的。
車子陪著我也無濟於事,我不會開車。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心情太惡劣的緣故,我不想跟任何人類說話。折騰到了快晚上十點,終於才到家。
又冷又累的關係,我抑不住的顫抖。胸前鎖骨下青了一塊,手臂也有多處瘀傷,就連胸側也青紫一片。
我呆呆望著,手腳冰冷。懷念離開已久那亞熱帶的島嶼、太平洋湛藍的海。太平洋連到地中海,我就又看到舒馬茲楊地中海藍的冰冷眼眸。
第六章
右手背的傷讓我休息了一個禮拜。我已經不願去想後果,做了只把頭埋在沙坑的鴕鳥。
我打電話給曼因坦教授。只是問候,打擾他的清修。
「是不是有什麼事?」教授畢竟活得久、看得多,一半成了精。
「沒有。」我忙不迭否認,卻又畫蛇添足的加一句:「呃,教授,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將我介紹給舒馬茲楊先生?」
曼因坦教授呵呵笑兩聲,笑聲一副「來了」的架勢。
「他對你不好嗎?」問得匪夷所思。
我以為曼因坦教授應該問的是「學習習不習慣」、「跟得上步調嗎」、「練習得如何」等等什麼都好,而不是這一句「好不好」。
這扯上私人的關係感,不純粹。
「我特別拜託他照顧你的。」教授又說。
我想不出話,又問一句。「教授,我……呃,你覺得我有那個素質嗎?我——」
曼因坦教授哈哈大笑起來,之宏亮,沒人會相信他身體欠安需要安靜休養。
「怎麼了?理兒。怎麼突然懷疑起自己?」
不是突然,是一直。我沒信心。
「教授,請你老實告訴我,我的資質如何?你後悔過收我嗎?」
曼因坦教授又笑。「你也是這麼跟阿薩斯說的嗎?理兒,難怪他跟我抱怨我丟了一個麻煩給他。」
「他聯絡過你了?」我心一驚。
「你別擔心。」曼因坦教授沒有直接回答。「阿薩斯的脾氣就是那樣。好好跟著他,他會引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