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次宴會之後,紀遠東的形象突然立體鮮活起來,像從壁畫裡走出來,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面貌變得非常清晰,一舉一動和說話都突顯他的存在。
這實在是很怪異的感覺。大概只有孫悟空突然從石頭冒出來的荒謬故事堪與比擬。
可想而知,氣氛尷尬透了。還好,老王正在忙,一忙,就什麼都忘了。老許在一旁張羅,吆喝瑪莉亞,吵得很熱鬧;倒是老許太太慇勤,怕紀遠東受冷落,又是倒茶又是送蛋糕,一邊陪著笑臉。
王印加也不理紀遠東,看見蛋糕,叫道:「啊,有蛋糕!」伸手便拿。
老王「啪」地拍開她的手,瞪眼說:「沒規矩!誰教你用手拿的?」
王印加嘟個嘴,乖乖去拿小碟子盛蛋糕。
老王又說:「我問你,不是叫你早點回來,怎麼拖到現在才回來?」想到就訓,完全不管場合。
王印加說:「沒趕上公車我有什麼辦法!我可是一刻都沒有耽擱。」
「沒騙我?你這丫頭,花樣特別多,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哪敢騙你。」王印加悻悻的,張大嘴巴吞了一大口蛋糕,眼一抬,碰上了紀遠東的目光。
紀遠東用手指指嘴邊。她不明白他的用意,還在覺得疑惑,紀遠東已經微微探身傾向她,伸出手,手指在她嘴邊輕輕刮了一下,擦掉沾在她唇邊的奶油,送進他自己的嘴裡。
王印加猛一震,全身僵硬住,無法控制地瞪直了眼瞧著紀遠東。
大伙都在忙,背對著,這一幕沒人瞧見。紀遠東也一副若無其事。只聽老許正在說:
「印加都回來了,你就少說兩句吧,老王。其實印加都那麼大了,你還像對小孩子一樣規定什麼門限,實在太沒道理了。對不對啊?印加。」
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王印加猛地一怔,連忙應了一聲。
「啊!嗯,對啊!」趕忙把目光移開。
「什麼對!」老王索性停下來,擺出家長的權威。「我說一就是一!你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我讓你六點回來,你都敢給我遊蕩到十點才回來,還把我這個老頭放在眼裡嗎?那麼晚才回來,你都在幹些什麼?說!你上回還沒有回答我呢!你最好不要在外頭給我搞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好了啦,老王。」老許連忙打岔,提醒他。紀遠東在場,老王這「家務事」最好少現為妙。
老王會意,尷尬地看看紀遠東。「呃,那個……遠東少爺,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我沒關係。」紀遠東說:「不過,老許說得沒錯,印加不是小孩子了,你規定她六點回家,就事論事,有點為難。而且……」他望王印加一眼,丟下一顆炸彈:「那一天她那麼晚才回來,其實是跟我在一起。」
轟隆隆地,王印加只覺得腦袋一聲巨響,張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瞪著紀遠東。
老王和老許等人也呆張著嘴巴,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王印加,再看看紀遠東,又回頭看看彼此。
「我還有事。你們儘管慶祝,不必叫我了。」紀遠東丟下一顆大核彈,什麼也沒解釋。
轟轟的,空氣爆開,海嘯兼地震,炸開成一朵大蘑菇。
* * *
「到底怎麼回事?」混沌乍開,上帝創世紀以後那麼久,老王終於回過神,吸吸鼻子,粗嘎地逼問王印加。「遠東少爺說的……你怎麼會跟他……」
「我怎麼知道!」王印加大聲否認。「我——他——莫名其妙!」眼光卻不敢對著老王。因為心虛,聲音儘管大,卻外強中乾,空洞得沒有力量。
老許太太說:「印加,這不是開玩笑。你快說是怎麼回事,這可不是鬧著好玩的……」
「是啊,」老許附和。「這種事玩笑不得!」
「我——我就說我不知道!」王印加又大聲死不認帳,被幾雙咄咄的眼神逼得退了一步。「不要問我!我——我去問他!」簡直氣急敗壞。
可惡!紀遠東那個騙子加混蛋!明明跟她說好的,卻出爾反爾,丟顆炸彈害死她!
她一口氣衝上二樓,也不敲門便闖了進去。
「紀遠東,你是什麼意思?!」一進去就大叫。
「把門關上。」紀遠東支頭對著電腦,盯著電腦螢幕,眼皮連眨也沒眨一下。
王印加發狠將門甩上,一肚子窩囊氣跟著甩出來。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怎麼可以出爾反爾!」她大步逼到紀遠東跟前,一隻手重重拍在散放在電腦桌面的資料上。
「你是來興師問罪的?」紀遠東這才抬頭轉身面對她。
「廢話!不然我來跟你抬槓的嗎?」
「我想也是。」他又轉身面對電腦,想起什麼似側臉問:「你為什麼不說?」
他還問!這種事想也知道不能說。王印加哼一聲。
「你只要說是跟我在一起,不需要提及在百貨公司發生的事,不就行了?為什麼不說?」
「說出你的名字才麻煩!」這麼簡單的道理他真的不懂嗎?「沒事我怎麼可能跟你湊在一塊!說了我爸一定會追根究底,我好不容易應付過去,這下可好!」
「那你就老實說吧,當然是選擇性的。就說你遇見我,我們一起吃晚飯,你一整晚都跟我在一起——」
「不行!你那種說法,我爸會誤會的。」
「誤會什麼?跟我在一起那麼見不得人嗎?」紀遠東斜挑濃銳的眉,像是不以為然。
「差不多。好好的,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沒事不會連在一起。我爸會以為我跟你有什麼,癡心妄想。這樣一來,你大少爺也許覺得沒什麼,但我可就麻煩了。」
目光相對,磁性相斥,隱隱擦出火花。
「但事實上你跟我的確共度了一晚,你總不能要我說謊吧?」
這話有語病,卻又巧妙地讓王印加否認不了。她沉著臉,一臉陰霾,說:
「你可以什麼都不說!」狠狠白了他一記。「總之,請你遵守你的承諾。我會跟我爸解釋,他若向你問起,請你說只是在門口遇見我——」
「你要我說謊?」
「這不是說謊!」王印加用力揮手,弧度很大,啪地掃到電腦,痛得她反射叫一聲,縮回手。
紀遠東冷諷說:「小心點,這裡頭的資料可是比你的手值錢。」
可惡!他是存心的!
王印加氣極,又無計可施,硬是把火氣壓下去,心裡詛咒了他起碼一千次。
她咬著牙,聲音從齒縫蹦出來:「總之,請你說話算話,不要拿我們這種小人物尋開心!」發狠又瞪他一眼,用力扭身轉開。
因為在氣頭上,她每個動作都很用力,把氣都出在那上頭。可太用力了,太沖太猛,轉身時重心沒放穩,身體打橫往電腦摔去。
「啊——」她低呼一聲。
「你——」紀遠東眼明手快,反應更快,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另一隻手隨即攬住她的腰。王印加整個人就那麼栽撞進他胸懷。
「呼!」他呼口氣。「好險!那些資料差點就被你毀了。」關心的只是電腦裡的資料。
王印加心猶餘悸,回不了口,俯趴在紀遠東身上,倒像自動投懷送抱,那姿態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她掙扎一下,手腳並用才從紀遠東身上爬起來。
她臉脹得通紅,與其說害羞,倒不如是氣憤懊悔。
「你這該不會是計劃好,故意跌倒的吧?」紀遠東還在說風涼話。
她也知道他是故意,更生氣,氣極反笑,嘴硬說:「謝謝你的提醒。下次我會計劃更周全一點,跌倒更準確一點,最好把你千金貴重的電腦砸爛。」
逞口舌之快對她沒有好處,卻就是忍不住。紀遠東一臉嘲諷的笑,斜眼瞄著她。
王印加很快就後悔。她到底在做什麼?!
雖然她還是很生氣,但跟紀遠東逞嘴皮之利有什麼意義?
距離一拉近,她甚至要不認識紀遠東這個人。紀遠東就像變了一個人似,性格前後不符——呃!她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冷靜肅默的人,也許還帶一點生意人的寡情冷漠。但現在,她才發現他的邪惡狡獪,像戴了面具的狐狸。
她下意識搖搖頭,退一步說:「君子一諾千金,請你就當是幫我忙。我不打擾了。」
這太出乎意料,紀遠東錯愕住。王印加走到門口,打開門;他起身跳起來,伸手擋在門上,將門推了回去,兩手包抄,環伺在她身後,將她包圍。
「你又在搞什麼鬼?」
「啊!?」王印加被質問阻擋得一愕,頓了兩秒才苦笑說:「沒有。我還能玩什麼花樣?我只是請你幫忙,事情說完,就該走了而已。你這麼忙,我想也不希望被人打擾吧?」
紀遠東仍擋住門,審視著她,像是在估量她的話可不可信。
那只是一會兒的時間,但被他兩過包抄在胸圍中的王印加,像被逼迫到死角的獵物,左右衝不開,被圍困在小小的空間裡,呼吸都不順暢,極度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