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靜,沒人認真聽她的,一堂課鬧烘烘的就過去。下了課,顧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說:「於滿安,我要去洗手間,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說:「好啊。」我曾經嚮往,也能像別人那樣,三兩個成群結隊,一起上洗手間、一起吃便當,放學一起走路搭車或回家,感覺好像也不錯。
我跟顧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後門口的何美瑛瞄我們一眼。對著我的腰帶露出一抹淺笑,眼角卻往下垂,讓人看了就覺得帶著什麼意味。
我想是嘲諷。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意味。
「你認識那個何美瑛?」洗手間裡一堆人,等候的時候顧玲惠問我。
「嗯。」我草草點頭,沒有意願說太多。
「你們怎麼認識的?」顧玲惠追問。
「其實也不算認識,只是以前見過。」能用兩句話交代我就不想說三句。我想我也沒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間的歷史交代得太仔細。
「這樣啊!」顧玲惠說:「我看你們之前一直在講話,還以為你跟她很熟。」
「你認識她?」我反問。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會玩的樣子,不只擦口紅,還化妝。聽說她在一家酒吧打工,還交了很多外國男朋友,我朋友說,有人在舞廳看過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會吧!?何美瑛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更有什麼風吹草動,村子裡那些人不可能放過,我也不可能沒聽說。流言就是誇張,而且信誓旦旦,充滿主觀的想像。
不曉得河美瑛是否知道這些流言;不過,我想她大概也習慣了。是的,習慣。如果說何美瑛跟我之間有什麼共通,大概就是這個由習慣而麻木而無動於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還沒坐定,上課鍾就響起來。
我最棘手的英文課。
姚培兄很賣力,幫我釐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兩年下來,我的英文還是一樣的破,絲毫沒起色,一直在夾縫中苟延殘喘,充滿掙扎的姿態,教人灰心的想放棄。浪平偶爾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的垂頭喪氣。這種拼音文字。要掌握它發音的訣竅,摸清動詞的基本類型,就等於會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問題,單字。短語、習慣語,背的多,會的多,多簡單明瞭,比起唐宋秦漢元明那種永遠讓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歷史的死人文化要乾脆直接的多;既然我連三國的曹魏孫吳蜀漢那種複雜的亂七八糟的關係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簡單的「關係子句」有什麼難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頭有人走進來了。原本安靜的教室,驀地起了一陣騷動,意外的,亢奮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個陸邦慕。
我知道這個人。聽得太多。
去年他剛到學校時,引起全校一陣大騷動。聽說他是美國東部某所知名大學研究所畢業的,曾經在美國當過模特兒,也拍過廣告,好像還曾經在米蘭走過秀;也有人說,他在外商公司當過高級主管被派駐到日本,還上過雜誌;還有人說他在補習班兼課;另外又聽說,他仍在修博士學位,很快就會離開,不會教太久。眾說紛紜,好多傳說。但引起騷動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的外表長相。人類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總是最直接的。他的穿著打扮和外表有著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現在雜誌中DKNY廣告的DM裡的模特兒。人是有屬性的,他給人的感覺和刻板印象中的學校教師毋寧是不諧調的,不諧調就顯得突兀,因為突兀就變得特別。
他的出現使得原本稀滯的空氣流動增強,快速填塞出一種飽和感,每個人的情緒彷彿都漲滿。我發現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奮。過去一年,我遠遠看著他,看過他許多次,總像行路上的錯身而過,覺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現在,擦身變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緒來得這麼直接,嗑藥般的脫離實際。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學。
對方聳個肩。顧玲惠替她回答說:「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聽說他跟一個朋友合夥開了一家補習班,比較好賺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這麼會設想。
陸邦慕走下講台,手上拿了一疊紙卷。天氣那麼熱,他卻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襯衫、黑長褲、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麼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氣質的順眼。那種無色彩很難配色,質色深沉又太大眾,很難穿出風格。他的身高佔了便宜,舉手投足有種力的美,當然也因為他的長相有稜有角,像模擬神話的石雕像。
「現在發下去的試題請大家寫好,下課前交上來。」他邊說邊發考卷。「你們不必緊張,放輕鬆一點,我只是想瞭解大家的程度。」
發下來的試卷有填充、選擇、閱讀,還有翻譯,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題。我不斷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寫些什麼,只見一堆蟲在我眼前不停地變形鑽動,看得我頭昏皮麻。我打轉著筆,一邊思考。在說話的當口,動作已經進行一段時間,還在持續,應該用的是「現在完成式」,還是「現在完成進行式」?或者「現在進行式」?應該是「現在進行式」吧!因為動作正在進行,又好像是「現在完成進行式」,還是「現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實在搞不懂那些外國人,為什麼不簡約一點,非把時間感搞得那麼混雜不可!
像中文,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在句子前面加個今天昨天明天就解決了,多麼簡單乾脆。我懷疑我一輩子也學不好這種拼音文字;我跟它沒共鳴。
鐘響了,最後一排同學起來收考卷。顧玲惠歪頭過來對我笑,問:「考得怎麼樣?」
我吐氣搖頭。結果是可預期的,好像課本上接下來的數學歷史課那樣可預期,好像上完最後一堂課就收抬書包回家那樣可預期。
歷史往往重複,沒什麼好期待。上一秒鐘在下一秒鐘就成為歷史。第四室下課鐘響起時,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歷史。顧玲惠邊收拾東西邊對我說:「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來,把抽屜裡的東西全塞進書包。
何美瑛走過來。「我不是跟你說中午放學後跟浪於約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沒跟他約。」我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說你不去——不想去。」
顧玲惠在等我,臉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湊向我,微微傾斜著臉龐,說:「我可以這樣說嗎?」
她的神態有一種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許覺得可愛。我不喜歡何美瑛自以為是的俏皮,不喜歡她那種姿態。我不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我不喜歡的東西根本太多。
「隨便你。」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難取悅,發現自己性格裡的陰沉。
我沒有再理會何美瑛,和顧珍惠一起離開教室。才走到樓梯,她就問:「誰是浪平?」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問:「是你的朋友嗎?男的對吧?聽何美瑛的口氣,她好像也認識。我覺得你們的關係好奇特——」
「也沒什麼。」我打斷她的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顧玲惠微微變臉色,沒再說什麼。我沒仔細讀她的表情,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很快,她又轉頭對我笑,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走到校門口時,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學。我不認識對方,也插不上話,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們談話。她同學話說著,不時朝我看一眼,基於禮貌,她看我時,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開。我想,我也許妨礙她們說話,便略略轉身,站遠了一些。
「我再打電話給你。」有十分鐘那麼久吧,她們終於結束她們的寒暄。顧玲惠同學朝她揮個手,並不理我。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沒想大多。學校附近有公車可到火車站,但我習慣用走的,公車總站和客運總站就分別接臨著火車站的兩頭。上了高中,儘管方向不同,但搭的還是同樣的客運車,只有這種車會到我們住的聚落。
和顧珍惠邊走邊聊些不著邊際的事,很快就到車站。走上天橋,她忽然轉頭對我說:「我朋友說,你好像很不高興她跟我說話,一直瞪著她。」
我愣住,一時語塞。這是什麼樣的認知錯亂。
「沒有啊,她怎麼會這麼覺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話。
顧玲惠斜挑著眉看看我。充滿懷疑。她那挑眉的動作表情出於一種下意識,我想她自己根本沒察覺。